我叫二小,人们从培养罐里把我捞出来,没有想到我还能继续工作,浓稠的鸡原液并没有给我造成严重的身体伤害,只留下个后遗症,不大不小。
我抱着两根管子,管子柔软,透明,带着温度,里面涌动着颜色不一的淡红色液体,我把它们小心翼翼的接在一起,旁边站着紧张的总监。以千万计数的管子被连接在一起,还有更多没有连线的管子。
“两根柔软透明的管子被特殊接口连在一起,李大爷的儿子和张大妈的女儿即将约会,两位从未相识的人会因为莫名的好感走到一起,又因为难以说明的那份情,相互吵闹却又互相扶持的走过一生。”以上是我的总监介绍这个跨时代机器的讲辞,一股祝福新人语气。
每天早上八点半,相亲室里挤满晨练回来的老头老太太,人手一个带屏幕的小机器,两个机器相互一碰,屏幕上就是两个人的信息,照片,身高,年龄,详细到生辰八字。嘈杂混乱的声场里偶尔冒出三两句,“哎呀,你儿子条件不错啊!”,“我闺女啥都好,就是年纪大了些。”
我站在柜台边上看,左嘴角和右嘴角往两旁扯,再用力向上一提,这样通常就是一上午。
有人找过来,先警惕的向周围看上一圈,然后压着嗓子跟我说话。
“二小啊。”
“李大爷,您早上好!”我把嘴角又往上提了点。
“你先把你那个笑收一收。大爷我看着慎得慌。”他拎起手里的茶壶,放嘴边吸溜着。
我揉着脸,嘴角揉下来,结果它疲惫的耷拉着,变成滑稽的反向微笑,我只好用手掩着,说:“李大爷,您说,什么事。”
“你看啊,不是大爷贪心,这个你大哥(他儿子),虽然他学历低了些,但是他一路从基层做起来,现在挣得可不少。大爷在这儿转悠也有小半年了,这中意的没几个。你手里有没有,比这片儿,稍微好一点点的?”大爷的拇指和食指笔划出一个小小的缝隙。
“是这样啊,那个,大爷,你跟我来一趟。”我拉开门往外走,大爷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低着头,怂着肩,生怕别人认出来。
“主管,李大爷想帮儿子找条件更好点的对象。”我把李大爷让进房间,关上门。
“李大爷!您请坐,请坐。二小,给李大爷泡茶去,要好的!”主管从椅子上弹起来,三步并两步的从我身边把李大爷扶到沙发上。
茶放在桌子上,他们坐着,我站着,手里端着添茶壶。
“大爷,您看啊。这个条件更好的客户呢,我们保密信息的级别是不一样的。这些信息也不是每个人能看,所以这个也需要一些额外的费用。”
“知道。知道。”
大爷把钱包拿了出来。
主管拿着平板,手把手的给大爷挑资料。
“这个张大妈的闺女呀,我认识,我问过张大妈,她还说闺女已经有对象。这闺女我倒是中意。”大爷靠在沙发上,很是惆怅的一口抽干茶水,把杯子放在桌上。“人家条件高,看不上我儿子哟。”
“二小!赶紧把茶水续上!一点眼力劲都没有!”总监划拉屏幕。“李大爷,尽管难,我们还是可以跨级给您儿子和这位刘小姐安排一次见面的,不过这需要我们的红娘额外的…”
李大爷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这样最好!但是这能不能成。”
“这个,我们特别推出爱恋连接服务,很大概率约会成功,如果双方最后没有走到一起,那么…”总监笑得特别甜,脸上的肉叠在一起。
李大爷掏出了所有的银行卡。
像李大爷这样的客户其实常有,他们心满意足的从总监办公室出来,我已经抱着档案,把两根管子被接在一起,对着管子说上一句:“百年好合,幸福长久。”操作间的阿彬,叼着烟看着,用口型笔划出两个字,“傻逼”。
我问他,这个机器是怎么个原理。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只要在文件上签字,公司能获取客户所有信息,接下来的事情由那台机器来做。
第一天
酒吧的声音很大,dj声嘶力竭的呐喊配合着鼓点“咚咚咚”,我的心脏也随着鼓点“咚咚咚”。我抱着资料卡,捂好工作牌,挤过狂欢的人群,焦头烂额。
卡座里只有一个姑娘,坐着,手上夹着烟,浓妆艳抹的看不出年龄。
我坐下来,按着资料卡,瞪大眼睛拼了命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看。
“丁小姐,晚上好。”
“小姐什么小姐,我看起来像小姐吗?!”她嘴里喷出一道浓烟。
“丁女士,晚上好。”
“女士什么女士,我有这么老吗?!”厚厚的假睫毛朝天上一翘,给我看大片眼白。
“美,美女,晚上好。”我拼命扯着领带,酒吧里还是有些热。
“说吧,大晚上找我什么事?”
“您填报的相亲资料需要进行线下核实。大晚上叨扰您,十分抱歉。”
“我跟你这么说吧,我填的资料,都是真的,你不用核实,回吧。”
“我还是要核实一下,不忙…”
“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识好歹呢?一定要把人的家底刨出来翻个头怎么的?相个亲还这么麻烦,大不了老娘上别家相亲去!”假睫毛上下飞舞,“噗噗”几道烟喷在我脸上。
“保证用户资料真实,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为爱情保驾护航,是我工作职责所在,每一分爱情都来得不易!为了爱情,你知道…最后,您选择爱恋链接服务,如果资料造假,是要出大事故的!”我用手拍着桌子,把话全倒完,隔着衬衫我都能闻到难以遮掩的鸡汤味。情绪激动下的泛鸡汤后遗症,这是医生诊断后的说法。
“你早点跟我说嘛,你快点啊,等会我这台子要来人了。”她把烟屁股摁了,扔进烟灰缸。
“我把资料念一遍,如果哪一栏和您真实情况不符,请您提出来。”
“年龄25,职业…”
“等一下,那个年龄,比这个大一点。”
“大一点是大多少。”
“就一点,没多大,28。”她又点着一支烟,放在嘴里狠狠嘬一口。
“职业是翻译,学历硕士,月收入”
“那个,职业能不能改成自由职业,学历,本科,本科就很好了。”
核实最后没做完,我赶不上写,她赶不上改,桌子外面四五个男人虎视眈眈的往这瞧,我只好让她重新填一份资料,再发回来。
老板曾经珍重的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没有任何一个客户知道爱恋链接是如何操作,任何一个预约爱恋链接的客户资料肯定是准确真实的,这一点他可以保证。
第二天
操作间的门虚掩着,老板谄媚的声音和一股明艳的香水味都在里面。长指甲点在屏幕上发出“哆,哆”的声音。
“就他了。”长指甲说。
“你自己把握好度啊,他第一次,那根管子没你的厚,弄不好有排异反应,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弄不好不是有你嘛。别让上次那个小李弄,粗手粗脚的还接不好,我和前一任尴尬好几天。”
“新来的员工,二小,他干活精细。我到时候安排他弄。”
“和以前一样,百分之十。”
“好,好,百分之十。”
从门后面探出一双耀眼的大白腿,摇曳着腰肢离开留下一串香味,站在我眼前是铁青着脸的老板。
“你…”
“我送资料路过。”
“操作间里是…”
“操作间是您和阿彬。”我语速极快的进行抢答。
老板满意的点点头,说:“你跟我进来,有个操作你来弄一下。”
第三天
两个从未相识的人连接在一起,排异永远难免。我和阿彬一人扛着一根已经胀大的管子,中间是傻了眼的总监和老板,连接器红肿着往外淌脓水。
“老板,这么捧着不是个办法呀。”我扛着一边说。
“从来没有过的呀,以往打点消炎药,派人调解一下就没事啦。阿彬,你到底打消炎了没?”
阿彬瘦小的身子被粗大的管子压着,哭丧着脸,说:“打了呀!我往死了打,还是这样我能有什么办法?”
总监看了两根管子,说:“坏了,两个金牌客户,公司的招牌,离了就完了。”
“二小,你赶紧去现场调解。一定要把他们先稳住,公司的招牌不能砸!记住,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离婚!”老板把总监推进去把我换出来,三两下把我支出公司。
妆容精致的女主人打开门让我进去,身上还穿着上班的套装。
“你也是来调解的吧?”她闭着眼睛,手不停的揉着太阳穴,满脸倦容。
“我,我,老板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玩着手里的笔。
“好。那我把跟之前三位调解员说的再跟你说一次。”她脸色苍白,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拿在手里。
“一年360天,他出差200天,剩下的100不是加班就是开会。孩子今年八岁,从幼儿园到小学的家长会,你去问问他,孩子的家长会有没有去过?!孩子成绩问过吗?哪一次孩子生病不是我带着去的?”眼泪从眼里涌出来,在脸上留下两道痕迹。“我挣的没他少,凭什么回到家就跟大爷一样倒在沙发上?!我伺候完小的伺候大的,家里就有两小孩!他不配做一个父亲!我向他们说,他们要我忍,忍忍就过去了,孩子长大就好了,可是这日子我多一天也忍不了呀!”
我看着墙上的照片,活力青春的样子让我没办法和眼前这个流着泪的女人联系起来,我用力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您,还是离了吧。”
她捏着纸巾,一脸惊愕的看着我。我把手里的笔握紧了继续说:“我的婚姻也不是特别美满,主要还是看两个人的意愿,如果两个人勉强凑合着,那后面的结局也不会太好,比如…”
门从外面打开,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来,看到我,冲到我面前,几乎把手指点在我的鼻子上,用一种盛气凌人的语气告诉我:“之前劝和现在劝离,你们这个婚介公司可是一日三变啊!我告诉你,我和她结婚,你们也有很大的责任,说什么温柔贤惠,根本货不对板!如果她有什么额外的赔偿要求,我把你们和她一起告了!”说完从房间里拖出来一个早就打包好的行李箱,出门走人,撂下一句“我出差!你想怎么闹就闹吧!”
她顾着哭,我只能不停的递着纸巾,眼看她哭够了,抱着肩膀蜷缩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半小时后,桌上的手机响起来,她跟上了发条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两三下抹掉脸上的泪,说:“我儿子要放学了,我得赶紧过去接他。”她冲进房间里换了一身休闲装,问我:“我眼睛是不是肿了?看起来会不会很憔悴,不能让儿子看到,他看到又要问我和爸爸是不是吵架了。”
她患得患失的样子让我忍不住开口:“您戴一副墨镜会好一些。您不介意,我来替您开车吧。您现在的状态,有些不太适合开车。”
我一边开车,一边看着已经靠在车窗上睡着的女人,心里突然想到一句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我曾经对这句话充满敬意,现在想来,辛酸满怀。
回到公司,总监和老板站在我的工位上。
“二小,怎么样?”总监问。
“比原来好一些。”我只能这么回答。
“二小,把这协议签了。”老板把文件递给我,上面写着“复婚意向书”。
“我怎么复婚?和谁复婚?”
“你的爱人很关心你的。今天特意来公司向我们咨询,她同意和你复婚,这也是我们公司的成功案例之一了呀。”
“我不签。”
“公司要求员工要识得大体,你要为公司长远利益着想,你这样让我们两个很难做啊。”
“爱情是人类最宝贵的财产,任何外力都不能影响它!”我脖子一梗,鸡汤味开始从我身上散发出来。
“你们两个已经连在一起了!如果不签字你就辞职!”老板把文件砸到我脸上,把我砸坐在地上,我看着他们,肥胖的身体像两座山。
“你!那天大白腿和你在操作间!你说你做了什么!”我扯着嗓子喊,声音却几乎要哭出来。
保安把我架着抬出公司,扔在街上,身后是老板和总监一连串的咒骂和明天早上来签字的最后通碟。
我趴在街上,被太阳晒透的地砖却冷得让我浑身发抖。我突然发现我说不出话,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我要回家,却只能发出“啊!啊!”微弱的叫喊声。
“哑巴还拦什么车!”司机一脚油门,留给我一脸尾气。
为工作特意梳理头发耷拉着,衬衣也歪向一边。我笔划着向便利店的店员买了几罐啤酒,她诧异的盯着我挂在胸前的婚介公司业务员工牌,关心的说:“既然说不了话,那就少喝点酒吧。”说完拿回两罐啤酒,没退给我钱。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第四天
那个曾经属于我的工位上放着一个纸箱,里面孤零零的躺着几件玩意儿,那份文件被摆在显眼的位置。
手机响起来,是那个要和我复婚女人。
“二小啊。我原谅你了,你瞒着我不说,我也不知道原来你真的是做鸡的嘛。”
“啊。”
“二小。原来那些家具,我都给卖掉了,咱们买新的啦,这周末就去看看。”
“啊!”
“还有你上次赔偿你的50万赔偿金,我爸妈的房子也旧了,我想给他们换一间新的。”
“啊啊!啊啊啊!”
“哎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哑巴了吧?我告诉你这一套在我这可不管用,我跟你说…”
“啊啊!”我把手机按掉,捏在手里。
我推开操作间的门,在阿彬满脸的惊恐和无助的尖叫声中,用它把阿彬砸晕。
以千万计数的管子被连接在一起还有更多没有连线的管子。那两根粗大的管子被放在中央,红肿着被连接器接上,偶尔抽搐,萎靡的失去生命力。我用尽力气把那个看似牢固的连接器砸个稀烂,碎片崩得到处都是,在我脸上,手上,划出一道一道口子。眼看着两根管子崩裂开来,流出白色的脓水,然后是艳红的液体。味道可真呛啊,呛得我泪水直流,跪坐在地上,模糊中我看到那一条已经萎靡很久的管子仿佛重新鲜活起来。
总监和老板和管子被放在最高处,贴着绝密字样,用薄膜保着。我爬上去,恶狠狠的拽下来,接在一起,看着两根管子剧烈的抖动然后归于沉寂,仿佛两条咬在一起死去多时的毒蛇,那个黑色的锁死键被我踩了又踩。“百年好合,幸福长久!”公司里对每一对新人都会说上这么一句。
我仓皇逃出公司,在街上失魂落魄的游荡。一对老人站在花店的橱窗前,老头一只手提着一个大蛇皮袋,另一只手牵着老太太,他眼看橱窗里一大束玫瑰安静的躺着,迟迟不肯走,老太太低声在劝他离开。我跑过去,掏出钱包,把现金全部塞到老头手里。
老头拉着老太太,迈着小步气喘吁吁的追着我,说:“小伙子!你的钱,你的钱还给你!”
我转过身,像说点什么,但是只有微弱声音:“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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