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在城市一端的高层公寓里,每天穿过半个喧嚣的城市去城中心的商业区上班。她总是行色匆匆,低头赶路,穿着素色的衣服,踩着平底布鞋。梅雨季节,她会撑一把老旧的黑伞,木质伞柄已经磨褪了色。很多次,同事跟她开玩笑,说伞的年纪比她还要大,她像平时一样,低头抿嘴笑笑,不再搭话。
就是这样沉默。她没什么朋友,同事间相处得不好也不坏;工作不很出色,但也不糟糕;没有男朋友,也没见亲人来这个城市探望她——同事们只知道,她来自北方一个常年寒冷的边陲小城。
她有一只猫,灰白花纹的中华田园猫。每天她回到家,猫咪就会凑上前在她腿上蹭来蹭去,直到她抱起它,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城市空荡荡的天空。
偶尔,她的手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响起,每次她都会拿起手机,只是抿起嘴巴,盯着看那串没有注名的号码;有的时候她也会在电话响了几次后接起来,但是不说话,听着那边的人呢喃地说着什么,突然就挂断,重新钻进被窝里,搂住猫咪,蜷起身子。
有时她会在夜里坐起来,对着猫咪说话。
电话这段时间频繁地响,她知道是那个楼下公司的男孩子,很阳光很努力的那个。
他们在电梯里遇见,他为急匆匆的她挡住了电梯的门,1楼到17楼,他感觉到男孩炙热的目光,不禁低下了头,呼吸也不自然。
前几天下班,男孩子在大厦门前笨拙地邀请她去看电影,她憋红了脸,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电话总是响起,她干脆任由电量耗尽,不再开机。
就是这样刻意地躲避着什么。
后来,她换了工作,去了城市另一端的另一家公司。
重新接通了电源的电话,独自在房间的沙发里接连不停地响起短讯息的声音。窗外,她撑着黑色的雨伞,在雨中向远处走去,逐渐缩成一个黑色的点,被漫天的雨滴覆盖。
看完最后一条短信的时候,最后几滴雨水从长长的金属伞尖滴落。
她蹲下身子,握着伞,无声而悲恸地哭泣。
“他走了,最后的心愿只想见你一面。”手机屏幕上,一行简短而悲伤的文字。
平安夜,南方的冬季没有雪,只有雨。冷冷的雨像以往每年一样,把她得心情淋得冰冷。时隔多年,她结了婚又离了婚,没有孩子。她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事业做得很有成就。
她还是自己一个人,独居在租住的高层公寓顶楼,她是寂寞的,陪伴她的猫咪已经很老了,老到没有精力去取悦她,跟她撒娇,老到离不开她的照顾,她知道,猫咪随时也可能离她而去。
那把黑伞依旧安静地立在门边。
节日的前夜,公司里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情侣手挽着手走出大厦,可爱的小女孩挣开母亲的怀抱张开手扑向手拿公事包的父亲。
她留在公司到很晚。
独自喝了些酒,关了所有的灯,拿起伞,下楼,走进细雨中。
没有开车,她在城市欢快的街道上落寂地独自走着。
雨很小,街上迎接圣诞的人们,都没有撑伞,欢声笑语淹没了雨的冰冷。
她想了想,撑起了黑色的伞。
她觉得周遭的欢乐并不属于自己,这把伞,能把她和这个世界暂时隔绝,让她回到拿起这把伞的那一刻,那个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的时间点,这个微小的点也改变了这把伞的主人剩余不多的全部生命。
“圣诞老人?开什么玩笑……”她心说
“是的,我是圣诞老人。”眼前穿着红色西装的高大的中年男子俯身微笑看着她,笑容里满是温暖。
“没有白胡子,没有红色棉袍,没有礼物口袋,没有……是个怪人!坏人?劫匪?”她不禁有些惊慌。
“圣诞老人”似乎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笑了笑。
“没错,我就是圣诞老人,你没听错。预祝你圣诞快乐。”他说着甚至俯身行了一个优雅的绅士礼。
“我不要礼物,也没有许愿……”她说。
“嘘……”他竖起食指,放在了她的嘴上。
“真正的圣诞老人,是不用人们许愿的。”他依然微笑着对伞下疑惑的她说道。“因为上帝知道每个孩子内心深处最渴望的礼物,同时,也知道什么时间最适合将这份礼物送到够资格得到它的孩子的手中。”
“我什么都不缺,我对生活很满意!”他侧身让过高大的红衣男子,径直走去。“而且,我35岁了,不是孩子!你!也不是什么圣诞老人,收起你的荒唐把戏吧!”
“你今晚收到的礼物就会印证我是不是真正的圣诞老人喽~”男子侧身看向她,目光交会的那一刻,她逃也似地跑开。
高跟鞋的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急促地回响。身后的男人一定站直了身子,回头向她这边看过来。
“记得收好你的礼物!”身后的男人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道。
她加快了脚步跑到巷子出口,拦下一辆刚好经过的出租车。
呼吸急促,她受到惊吓,双手握紧了伞。十多年来,每当她感到无助、害怕、悲伤的时候,她就会下意识地握住想象中的伞,而今天,这把伞就在她的手中。她想起了红衣男子那一瞬间似乎洞穿她心灵的眼神,想起了这么多年来一直煎熬她的那件事情。
她把伞握得更紧了。
“常锦公寓是吧?”司机说道。
“嗯是的”她回答。
“怎么我还没说他就知道。”疑惑在她心头一扫而过。
电梯的门开了,她看了看手表,23:55,距离“今晚”结束还有五分钟。
“见鬼的‘礼物’”她心想“今晚马上就要过去了,怪人和怪事都离开我远点。”
她走进电梯,按下21楼的按钮。
红色的数字亮了,随即又熄灭。再按,又熄灭。重复,还是熄灭。
电梯里的白炽灯光忽然变得柔和,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觉得是在一种没有任何杂质的特殊的光辉中。
数字3不停地闪烁。
她鬼使神差地按下了3
电梯平稳地上升。
“叮咚”——门开了,她在迎面照过来的鹅黄色灯光中惊诧地睁大了双眼。
电梯门的那边,是她年轻时的父母,在简陋的小家里,守在她的小床边,爸爸披着毯子,戴着小猪的面具对着生病的她耍宝,妈妈一边笑一边用勺子喂她姜汤,眼里满是关切。
小床上的自己,笑脸如花。
年轻的夫妻听到声音,向这边看过来,她伸手出去,电梯的门迅速合拢,父母年轻俊秀的面孔合成一条线,然后消失在白钢门的另一端。
她急匆匆擦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水,低头发了疯似的猛按开门键,慌乱中碰到了数字8。
门开了,她看到父亲顶着一身的白雪,背对着她,母亲用扫帚拂去雪片,心疼地看着父亲。父亲小声问:“娃儿睡了?”
中年人脱去厚厚的大衣,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钱,递到母亲手中。
“这趟生意又赚了,够咱娃去省城最好的学校了。”父亲说完转身走到她的床前,低头亲了她睡得红红的脸颊。
起身,父亲面朝她了。她看见辞职下海,为生意奔波的父亲,眼角早早爬上了皱纹,鬓角也有了隐隐的斑白。
父亲吃惊地看着她……
她正要说些什么,电梯门再一次关闭。
她默默地依次按下楼层的数字键。
她看到了越来越苍老的父母和越来越青春靓丽的自己。
他看到父亲在冬季的寒风里等待她放学,瑟瑟发抖。
她看到了父亲用越来越有力的臂膀撑起越来越富庶的家庭。
她看到母亲在北方漆黑的早晨为准备高考的她热饭、烘烤棉鞋。
他看到了自己坐上火车去上大学,父母站在月台上久久不愿离去。
她看到父亲将肝癌的诊断书撕掉,安慰哭泣的母亲,告诉她不要和女儿讲。
原来这是一部时间梯,数字键不是楼层,而是她的年龄,按下哪个数字,它就会把她带到那时的家门口。
每一次,他都和父母有一瞬间的对视,每一次,她都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那时的父母一定诧异,为什么一个陌生人在家门口哭泣,却什么也不说……
红色的数字20熄灭了,门随后打开。
她看到自己发了疯似地砸家里的东西,大声嚎哭,厮打父亲和母亲。
“为什么你们要告诉我,为什么!!!我不用你们可怜,我不用!!”
父亲哈着腰,任她厮打。母亲拉开她,哭着对她说:“你原谅你爸吧,他那时是警察,他也没办法……”
“滚!你们都滚!他不是我爸,他是杀人犯!!!你是帮凶!!!”
“啪!”母亲打了她一记耳光,又随即抽回手,转身掩面哭泣。
20岁的她头扭向这边,35岁的她看到一张因为仇恨和愤怒扭曲的倔强而陌生的脸颊,电梯里的她不禁捂住了嘴,蹲下去无声地大哭起来。
她将手伸向了数字1
门开了,那是个冬夜,穿着警察制服的父亲,依旧是满身白雪,怀里抱着熟睡的婴儿。
“她父母持枪拒捕,被我失手……”父亲对着母亲,把头埋得很深。
“可怜这女娃儿了”母亲接过婴儿,眼里满是疼惜。
熟睡的婴儿忽然睁开眼,咧着小嘴笑了。
“跟组织说说,咱们养着吧。”母亲低头看着婴儿。
“嗯……”父亲低沉地说。
她迅速按下21楼。
门开了,年老的父亲站在门口。
“下雨呢,拿着吧。”父亲递过一把黑色的伞,崭新的伞柄发出棕色的漆光。
父亲眼里满是自责和不舍。
“小惠,你这一走……一路保重啊……爸爸……咳,不,我老何对不起你……”
她接过伞,满脸的泪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转身朝屋里走去。
21岁的她痛哭着,跑出电梯,从后面紧紧抱住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