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篮球赛结束后,子健提着一箩没喝完的矿泉水走回宿舍,他的手机振了一下,哦,是马队长发来的微信:“子健,今天的战报可以再麻烦你写一下吗?”
“没问题”。他没有犹豫就回复了,又补充了一句:“今天你最后那个盖帽太精彩了。”
“哈哈,谢谢,今天辛苦你了,晚上篮球队还是老地方聚餐,你来吗?”
子健向来喜欢和大家一起聚会,他善于调动氛围,无论什么场合,总能把化尴尬为乐趣,大家也很喜欢他。但今天他感到头一直在发涨,他犹豫了一下,回复:“今天不来了,身体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一下,祝你们愉快。”
“真可惜,那你好好休息。”
子健有些累,但他只不过是站在场边拍了一些照片罢了,怎么会累呢?加入篮球队至今,他从来没有上过场,但却一场球赛也没有缺席过,买水、拍照、加油助威,他一个人既是后勤队员又是拉拉队员,但之前他从未感到过累,毕竟他那么爱这个集体。
他有些走不动了,决定先去旁边的咖啡厅里休息一下。
下午的咖啡厅里人很多,子健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了,他喝了一口拿铁,打开电脑,准备写战报。他的头还是很疼,于是换个姿势,把椅子往后推,整个身体向后靠,闭目休息。
二、
子健喜欢打篮球,但太瘦,经常被人撞飞。虽然球技相比入学时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也只是入门水平。他高二时第一次接触篮球,县城的学校里没有篮球场,只有一个简陋的篮球架,他也几乎就没有机会打篮球。他很想打球,但又明白,高中阶段,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只有知识能改变命运,他想,等到上了大学再打篮球也不晚。
父亲是村里的副书记,时常告诉他要有远大的理想,只有努力才能成为“人上人”,他很争气,成绩一直是班里第一名。高考,他进入了全省的前五十,父亲为了庆祝,请来全村人一起来吃杀猪饭。他成了村里的骄傲,肩负着一个村的希望。
他听从父亲的劝告,填报了清华大学的信息科学技术学院,但因分数不够,最后被录取到了环境学院,父亲告诉他不用担心,在大学里好好学习还可以转专业。第一个学期,他认真安排了课表,努力学习,成绩优异,名列前茅。同时担任班长、加入学生会、篮球队,他十分乐意为集体奉献自己,任劳任怨,他似乎永远充满热情和正能量,是一个公认的 “小太阳”。
但“小太阳”也有累的时候。
即使闭目养神,他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头在嗡嗡作响,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想再换个姿势休息一下。
抬起头时,他似乎模糊地看到对面桌子有人正看着他,好像再朝他微笑,他重新坐直了身子,定睛一看,是潇潇。
三、
潇潇是子健的同班同学,她喜欢穿一身素净的白色、扎一个马尾辫,虽是同班同学,但两人几乎没什么接触,子健上课喜欢坐在第一排,她则喜欢坐在最后一排,他去图书馆自习时,经常看到她在阅览室里低头看书。因为经常在回宿舍的路上遇见,他也好像对她多了些许熟悉。
子健习惯了主动和人打招呼,虽然有些累,但他主动还是拿起电脑坐到了她对面。
“好巧,你在这里学习?”子健笑着说。
“是啊,我在这准备报名双学位呢……但这里的网络好差,一直登陆不上去。”
“可能是人太多了吧,要不你用我的热点”。子健大方地拿出了自己手机。
“没事,我不着急,一会回宿舍再弄吧。” 我正在准备报名双学位,
“你打算报名什么双学位呢?”子健笑着问。
“中文系。”潇潇合上了电脑,回答道。
“哦,是啊,我经常见到你在图书馆看书,那天遇见你时,你好像正在看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是吗?”
“这你也记得啊,没错,是那本。你也读过吗?”
“我没读过太多,倒是之前读过一篇她的传记,觉得她的一生很传奇……”
他的话好像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把身体微微前倾,问道:“是吗?”
子健本想赞美一下张爱玲,但又想不出什么例子,便说:“印象比较深的还是,她最后一个人在家中死去都没有人发现,觉得很凄凉……”
“在很多人看来是这样的,但他们都没有真正理解张爱玲,那时的她并不需要所谓的‘关心’,她需要一个人的静穆,只有真正经历了沧桑的人,才能理解她晚年时的心境,我还记得……”
子健漫不经心的回答却引起了潇潇的兴趣,她开始向他说起自己眼中的张爱玲,她说话时眼里放着光:
“我喜欢她冷眼的文字……她在《天才梦》里写的那一句:‘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每次读到这一句我都感觉自己被一束美击穿了……”
四、
子健端详起对面这个女生,她有着一张瓜子脸,五官俊俏,但却绝不妩媚,丹凤眼透出一种坚定,鼻梁高挺,令人有些生畏。平时不苟言笑,一旦笑起来,左脸蛋上会显出一个动人的酒窝。
子健感到咖啡厅里渐渐安静了,他静静听着她讲,之前的头痛好像也缓和了一些。
“对了,你打算报名双学位吗?” 或许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潇潇突然问子健。
“我?没有,不过……我打算转到计算机专业。”
“你不喜欢环境学院吗?”她对他的回答有些吃惊。
“也说不上不喜欢,我当时是被调剂到这个专业的。”
“那你喜欢计算机?”
“也说不上吧,我之前也没有机会接触,但大家都说这个领域未来前景比较好。”想到潇潇刚刚谈论张爱玲时的热情洋溢,子健对自己的回答有些不好意思。
潇潇也看出了子健内心的想法,她又启发似地问道:“咦,那你之前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做的事呢?”
子健很少想这个问题,他有一些紧张。
从小到大,他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事,毕竟成绩好比喜欢什么重要多了。但就在他开始努力回想,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了他的脑海……
他想到了那架飞机模型,那是他小学时专门打碎了一个存钱罐买的,这个飞机也成为了他幻想的发源地。放学后,他便会想象自己是一个飞行员,驾驶着飞机与敌人搏斗。老师问他未来想做什么职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飞行员”,但却常很快遭到反驳说“戴眼镜是当不了飞行员的”,父亲也经常对他说“别整天想那些没用的”。后来他去县里读高中,那架飞机一直放在书架的顶上,落了灰。有一次假期回家,他发现飞机模型不见了,就问母亲,母亲说“我看你好久都不玩它,就送给你表弟了”,他当时很难过,但又觉得不应该难过,毕竟是给了自己表弟,为什么不大方一点呢?
他回过神后,回答道:“我小时候经常幻想自己能成为一个飞行员。”但他很快又补充说:“不过也只是想一想罢了,毕竟是个近视眼。”他笑着地指了指自己厚厚的眼镜。
“有意思,那你对飞机有兴趣吗?”潇潇又进一步问道。
“初中时挺有兴趣的,好奇那东西是怎么飞起来的,就经常去问物理老师,他还给了我一本书去看,当时没看懂,后来才知道,其实就是流体力学里的‘伯努利原理’。”
“那你考虑过去学航空航天吗?”
子健好像被什么戳了一下似的,是呀,为什么不去学航空呢?他心中有些激动,那些机械向来使他着迷。但他似乎又听到了父亲的话,“被整天想那些没有的”、“成为人上人”,他感觉到头又有些疼了,脑门上还渗出了一些汗。
五、
潇潇看子健皱着眉,便问:“你不舒服吗?”
“就是头有一点疼,可能今天在篮球场上太热了。”
“篮球比赛啊,我听说你们赢了,恭喜,是因为比赛太激烈了吧?”
子健有一些尴尬但还是笑着说:“不是,我没有上场,只是在旁边拍照。”
潇潇看了看子健的电脑,问道:“咦,你这是在准备写战报吗?”
子健说:“是呀,今天有不少东西要写,估计得熬夜了。”
“头痛也要写吗?”她关心地问道。
“没事,这不影响。”子健回答道。
“你可真在哪都是个‘活雷锋’呀。”,潇潇停了一停说,然后又问道:“你这么喜欢球队?”
“是啊,我很想融入大家。” 子健回答道。
“可是……你自己不会有些失落吗?”潇潇看了看子健,又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你付出了这么多,但却没有机会上场。”
他想回答“没有”,犹豫了又一下,真的不失落吗?他是多么盼望着有一天能上场,他皱了皱眉说:“可能有些吧……”。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有抱怨,但他感到头很疼,也没法像往常一样“阳光”了。他停了一下说:
“有时还是会感到有些失落的……”
潇潇看着他,没说话。
“特别是在一个人回到宿舍时,会有点空虚……”他感觉自己说出这话用了很大勇气,甚至有些后悔。
“我也有过这种感觉。”潇潇想了想说:“记得高中我很卖力地组织了一次元旦晚会,晚会很成功,但结束后自己却特别沮丧……自己费劲心力照顾着所有人的情绪,但唯独忘了自己。”
子健又感到一阵头疼,他也回想起过去:在家里,他是好孩子;在学校里,他是好学生。他从不得罪任何人,不会违背父母,更不会和同学争执,他从不抱怨,在大家眼中,他永远是阳光的样子。他这么努力就是希望得到大家的认可,他似乎讨好了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现在,他感到自己需要的不再是认可,而是理解。而她正在理解他。
他开始试着表达内心深处的想法,说:“我……一直希望得到大家的认可。”他停了停,又说:“但有时真的很累……”
潇潇点点头,然后问道:“大家的认可对你很重要?”
“我爸经常说,如果想要成为‘人上人’,既要有知识和文化,还要得人心,别人的认可也很重要。”
“你也这么觉得?”
“我?我没想过唉。”子健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了想,然后低下头说:“我……不想让他失望。”
“我能明白。”她说道。
子健有些撑不住了,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我感觉自己一直在为了别人的认可而努力……”他有些沮丧。
他感自己不再是那个“小太阳”了,唉,或许从来都不是,只是表现得“阳光”罢了。现在他面对自己的内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但他同时也被自己的勇气感动了,他决定继续说下去:“从小到大,我都明白,只有努力得到别人的认可,才能被关心、被爱……”
“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唉,我不知道。”
“可是,”潇潇说:“人生那么短,何必浪费它去迎合别人呢?我觉得自己喜欢张爱玲,也因为她的那份孤高吧……”
“我也喜欢你的热情。”子健看着她,不由自主地说道。
咖啡厅里正在播放着许嵩的《幻听》,子健感觉眼前有一抹月色,轻轻浮在她的脸上。
潇潇见他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她把目光移向了窗外,她看到一群人正拿着一些纸灯向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去。
于是又转过头来对他说:“对了,今天晚上西坡草坪有社团组织放孔明灯的活动,我挺想去看看。”又问:“你想一起去吗?”
子健感到咖啡厅里的音乐声变大了些,自己心跳也变快了,他忘了怎么回答,只说了一个“嗯。”
然后他赶忙给马队长发了微信,说自己头疼,想请其他人代写战报。不过他现在似乎已经不再感觉头疼了,只是脸有些发热。
六、
两人走出咖啡厅时,已是傍晚,梧桐被晚霞染成了淡紫色,树枝被在路灯下显出金黄色。
走在路上,潇潇问子健:“你听过风笛曲吗?”
“没有。”
“我一直幻想在傍晚的时候走在路上能听到远方传来的风笛曲,那是多么美妙啊。”
子健虽然没有听过风笛曲,但似乎也能体会那种美妙。
七、
他们来到西坡时,草坪上已经聚了很多人,说笑声稀稀拉拉,一个高个子男生在人群中走动着,向大家呼喊,好像在组织其他人,潇潇和子健在离他们不远处,找了一块空草坪坐下了。
天越来越暗了,月亮也从远处的群楼间升了起来。一盏灯亮了,一个女孩轻轻放手,灯飘了起来,大家都看着它,它渐渐离开人群,随风飞过那颗落叶松的树梢,然后越来越小,逐渐融化在了紫色的天空中。
潇潇问子健:“你放过孔明灯吗?”
“没有,但见大人们放过,一般只有富人家才会放,小孩子们都喜欢去围着看,觉得很稀奇。你放过吗?”
“嗯。小的时候,中秋节,每次我爸回家都后会带我和我妈到楼顶放(孔明灯),我们三个人一人一盏,他们会让我默默许愿,然后一起放飞。”
“真好,你会都许些什么愿望呢?”
“这谁还记得呀。”潇潇说:“好像有一次,我妈也问我,我说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长大。”
“不想长大?真有意思。”
“大概因为小时候无忧无虑吧,然而这个愿望破灭了。”潇潇说。
两人都笑了起来。
“你现在还会放孔明灯吗?”子健问。
“上初中之后就再也没有放过了。”
“为什么呢?”
“后来……”潇潇突然停住了,然后说:“后来,就没那么想放它了。”
他感觉到她似乎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又轻轻地问:“有什么原因吗?”
潇潇把头转向了人群,看着他们一边笑一边点灯,她抬头看着那些渐渐变小的星星,逐渐消失在了月亮的周围。
她又低下头看着草坪,说:“后来,我爸妈离婚了……”
“哦,抱歉。”子健说。
潇潇明白只要自己这么说,大家都会报以同情,但她并不想被同情。
“没事的,其实他们离婚还是不离婚都没有很大差别。”她说道“我爸从前总是在外面忙工作,很少回家,平时都是我妈一个人照顾我,我也习惯了和她生活。她是一个很独立的女性,一个人把我养大,我一直都很敬佩她。”
子健没有说话,他好像能想象出她妈妈的形象。
潇潇又说:“虽然我的家庭不算健全,但她一直支持我,让我做自己喜欢的事,还是很幸运的。”
子健也想到了自己的家,那里有爱、也有压力,没有人告诉他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一直努力成为“人上人”就是为了赢得家人的认可和关心。
“你妈妈真好。” 子健说,然后又试着问道:“不知道该不该这么问,但是他们为什么离婚了呢?”
“我不记得了,之记得有一次我正在做作业,我妈告诉我说我爸今年不回来了,以后也不回来了,我就明白了。后来听说他又结婚了,但我也没有很伤心,其实家里有他没他都差不多。是我妈一个人给了我所有爱。”
子健没想到潇潇想自己说了这么多,他稍微挪了一下身子,离她更近了些,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些,然后目光转向了人群,草坪上的一盏盏灯都已经点亮、飞走了,人也越来越少了。
潇潇突然问子健:“你知道这东西是怎么飞起来的吗?”
子健还没回过神:“什么东西?”
“孔明灯。”潇潇指了指远处的星星光亮。
他想了想,说:“哦,应该是加热使得灯内的气体密度变小,使得空气浮力大于自身重力,所以能飞起来。”
潇潇笑着说:“有道理,那你觉得它会飞到哪里去呢?”
“唔,这个嘛。”子健看着最后那盏灯渐渐变小,然后笑着说:“或许它去投奔月亮了。”
“或许它变成了一颗星星。”她也笑着说。
他们静静地坐着,看着那最后一盏灯飞起,然后变成一点亮光,逐渐消失在月色中。
草坪上的人们渐渐散去,两人起身,一路走回去了。子健觉得今晚的月色特别美,他刻意放慢了脚步。
两人在潇潇宿舍楼下分别后,子健又抬头看了看今晚的月色,他耳边还回响着许嵩的歌:
“月色多温柔……”
八、
子健回到宿舍后,一眼看到了初中物理老师送给他的《流体力学》,拿下来翻了几页,耳边好像响起了一些话,“你应该蛮适合学航空航天”、“怎么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呢?”
他站了一会,然后拿出了电脑,然后点开了航空航天学院的网站……
不知不觉已经10点了,他收到了马队长的回复:“没问题,杨哥说他负责写战报,辛苦你了。”“以后有啥困难多叫咱们帮忙,别太累着自己了。”他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然后拿起手机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父亲问他转专业的事准备得怎样了,他犹豫了一会,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本以为父亲会反对,但却听到:“这事还是你自己决定吧。”
父亲又和他说了一些家里的事,原来,阿曾最近休学回家了,他比子健高一年级,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好伙伴,也是村里人的骄傲,高考后被四川大学录取,学经济学,但对于专业没有兴趣,有感觉竞争压力大,得了抑郁症。父亲最后说:“子健,爸爸之前总想让你成为‘人上人’,给你压力太大了,其实现在觉得,你只要能健康快乐就行了。”
挂了电话后,子健再次感到视线有些模糊。
熄灯后,他躺在床上,回想着这一天,今天他似乎做了很多事,但好像又还有什么没做。脑海里还循环播放着咖啡厅里那首歌,“月色多温柔……”
他翻来覆去很久,然后下床拿起了手机。在微信联系人一栏滑动着,点开了潇潇的微信头像。
他犹豫了一下,写了一段字,然后又删了,重新写了几行字,但是很快又删了,反复几次后,他停了停,写下了几个字,然后小心地按下了“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