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一如我所想,一如儿时每一段令我哀伤的场景,久违的父亲,在女儿犯错的时候出现,然而除了指责打骂,再无其他可以给予冷落多年的女儿。
疼痛在一刹那牵动了我的所有神经,像燃烧的火线把我坍塌的世界引爆,积压许久的所有情绪,瞬间炸开。
“你阻拦不了乐瑾,凭什么来阻拦我?你放纵我很多年难道是我要求你的吗?生下我,丢下我,过你们的生活,这些都是我要求的吗?为什么你们可以任意的过你们的生活,还要来摆布我的世界,而我只是想要摆布我自己都不可以?为什么要一次次的审讯我,让我一次次回忆莜麦昏死在我面前的样子,让我回忆她血流成河的样子?为什么!”
我想象如若此刻的我是一头幼狮,定会咬断在场所有人的喉咙,包括,俞达晟的。
所以当俞达晟意识到我的爆发的时候,他企图揽我入怀给我以安慰,但是他已经拦不住竭斯底里的我。我从他的拥抱里挣脱,用力的把他推离我,继续我的哭喊: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我,我已经很努力的让我自己可以忘掉这些,我已经在努力的好好的活着,可是哪怕是这样都不可以吗?那么为什么乐瑾要给我生命,乐瑾为什么要遗弃我,乐瑾没有死,她和你一样,都不想要我了,可是这样都可以,为什么你还要来骗我...”
后来俞达晟和我回忆起乐瑾时,他告诉我,20岁的那个初夏,我在审讯室里竭斯底里的样子,像极了乐瑾离开前的样子,他说那时他知道再也留不住我了,他为我编造的世界在我惊天的哭喊和眼泪里变成一片废墟。连同坍塌的,除了俞乐的世界,还有俞达晟的世界。
20岁的初夏,对,那是俞乐刚满的20岁。暮春诞生的我在一个无比荒诞的六月迎来了人生的第二十个夏天。
而这个初夏,如春雷一般,炸毁了我们的世界,也炸开我们冰封二十年的生命,人生像被冬雪积压在地壳之下的树根,在春雷震耳欲聋的呼唤声中,本已濒临死去的根须极尽顽强的再次展开腰肢,撑破厚重的冰雪混合的泥土,重生。
是的,重生。
......
俞达晟同我一起返回了麦锡。
在我竭斯底里并昏睡了两天之后,我听见俞达晟对我说,爸爸带你回家。
在我的概念里,家是不具有定义的,这个词与我而言,太过遥远,但是当它从俞达晟的嘴里说出的时候,它就盘旋在我的耳边,离我那么的近。
俞达晟并没有问我是否愿意,他的语气没有征询的意味,甚至不带有必要的情感,像是接刚刚放学走出校门的孩子,或许我在审讯室的样子让他知晓了我的内心,他知道我并没有他想象的坚强,或是,他意识到他没有给予我的,他认为我并不需要的,却给我的人生带来如此大的缺憾和伤害,还是,他在我的泪水里看到了一个20岁少女所渴望的,家庭,亲人,和爱。
这些,似乎都已不在重要,因为他说:
爸爸带你回家。
我闭上刚刚睁开的眼睛,感觉有泪划过耳际。
俞乐人生里第一次乘坐火车的旅行,如果可以称之为旅行的话。
我依旧很疲惫,15个小时的车程,我从上车便一直靠在窗边,看着窗外变换的景色,直至窗外夜色一片。俞达晟如他所说的一路陪伴着我,我们面对面的坐在卧铺对面靠窗的小折椅上,我看风景,他断断续续的和我聊天。他告诉我说为了不影响正常的社会秩序,铁轨都建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所以我所看到的景色只是城市的一角,萧条和落寂都不是这座城市的全貌。他说人生的角落也是如此,寂寞凄冷,但不是全部。
我并不回应他,只是静静的伴着他的絮语,眺望着车窗外的远方,幻想那遥远处的灯火,城市的中心地带,有怎样繁华的夜色。火车入站的时候,月台上的灯光射进车厢,我便借着光看俞达晟的脸。此刻的他宛如一位父亲,坚毅的神情里透着难以扑捉的慈祥,岁月在他的脸上或多或少的留了些许的痕迹,但依旧可以想象他年轻时的帅气,可以想象乐瑾与他相遇时,他迷人的浅浅的笑。只是乐瑾,俞达晟的妻子,俞乐的母亲,她现在在哪里呢?她可有想到曾经对她微笑的,美得动人的那双眼睛,已经被皱纹布满了眼角。
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在宛如女儿的位置上谴责和怨恨他多年的我,都不曾知晓他的年纪时,我哽咽了。
火车慢慢开动,渐渐远离月台,车厢再次昏暗下来,黑暗里,我感受着皱纹一寸一寸爬满俞达晟的面容,泪水同时爬满了我的脸。
次日清晨,我在一片阳光中醒来,俞达晟正坐在我对面的床铺边记着什么。依然是黑色的本子,但显然不是我儿时偷走的那本,不过应该也是他的日记周记或者其它。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字会那样的潦草,或许他的多数日记都是在沿途的车上记下的,他奔走忙碌半生,也许只有在从某一处到另一处的路上,他才有时间停下来。
我爬起来,很想问问他在记些什么,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坐起来看他。但是俞达晟并没有我记日记时那般专心,他很快发现我已经醒了,便合上本子,放在枕下,起身去给我买早点。多年前的习惯,都没有改。
走出几步,俞达晟又退回来,他说餐车就在我们所在车厢隔壁的隔壁,问我要不要去那里看看,还是等他买回来。而我正在和要不要像小时候一样,偷走他放在枕下的本子的邪恶想法作斗争,像极了偷拿父母的钱被逮个正着的孩子,不知所措的看着俞达晟。
俞达晟显然理解错了我的不知所措,他以为我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关爱而措手不及,所以他略有些尴尬的踌躇几秒钟后,再次离开。
其实他不知道,这些年的种种变故,早已让我淡然了身边某些人或是某些事的改变,对我好与不好,关爱与否,我都会顺其自然的习惯与接受。
我在俞达晟的背影消失后,起身重新坐在靠窗的折椅上。这时一个小小的孩子跑过来,爬上我对面的椅子,学着我的样子,也把头靠在窗边看窗外。我偏过头去看她,她的头发被扎成一个偏辫,高高的吊在脑袋的另一侧,整个侧脸都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张多么稚嫩的侧脸,泛着孩童特有光泽,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睛里泛着稚气的光,她就那样认真的看着窗外,长长的睫毛像落在眼睛上蝴蝶。她还那么小,并不懂得她在看风景,而她已经成为了别人的风景。
我就那样认真的看着她,在20岁的初夏,在一场莫名的旅途上,在清晨洒在车厢的阳光里,我想,如果可以找回9岁时那个小小的俞乐,重新开始慢慢的懵懂的看这个未知的世界,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