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远房表妹是我们当地很有名气的一个神婆。村子里哪家有什么蹊跷的事儿,都会请她帮忙打理打理。其实称她为神婆,只是一统而论,叫惯了。
她并不是谁家有点病痛,懒得就医,就寻上她弄点钱纸香灰喝喝,然后“起死回生”的乡间土医生;也不是会养蛊虫,下到别人身体里,去作害人的的巫师。她天生一双阴阳眼,自小便能预知未来。
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儿,随便揪几个出来,也可以讲几个晚上。
初见神婆
第一次见表嬢是我小学时候的某个清明节,妈妈带我去她铺子里买些金银元宝和纸钱。
一张矮红漆四方桌,桌上放着裁好的金色、银色锡箔纸、一碗用面粉调制的浆糊、一个泡着些茶水的罐头瓶。表嬢独自坐在靠里的位置,身后墙上供着拿着大刀的武财神关公,神像前的香灰堆得满满的,早晨新上的一炷香,悠悠冒着青烟。表嬢右后位置摆着一个掉了漆的柜台,放着各种冥币、元宝、绸布、香火等。她的左后是一个五层的立柜,刚好挡住了去里院的门,柜上还是那些东西。
她没有察觉到我们走到门口,依旧熟练地把一张张纸折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元宝,头也不抬,像是虔诚地做着一个功德,脚边摆着一盒已经折好堆砌成小金银山的元宝。
“表妹,早饭吃了没有?”妈妈一边拉着我往里走,一边跟表嬢打招呼。
表嬢这才抬起头来,看见我们,赶紧放下手里还没折完的元宝,招呼我们坐下。妈妈和表嬢拉着家常,问起最近的生意。
我坐在旁边,看着这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明眸亮眼,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褐黄的脸色,隐约看到几条皱纹爬上了额头。表嬢说话声音大,而且很清脆。虽然只有一米五多一点的身高,身材微胖,但做事情很麻利。说话间,桌上的纸在她手里全变成了元宝。
“前段时间,我师父又来了趟我家,说我年纪差不多,菩萨让她来帮我引路,要教我些门路,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救济周遭的百姓。”表嬢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菩萨派来的,这么厉害,是什么师父啊?是人还是神?”
天生阴阳眼
表嬢小时候哭闹特别凶,家里只认为是小孩吵闹,加上南方农村一年四季都有干不完的农活,并没有谁太多去关注她。哭哭闹闹间,慢慢长大的表嬢开始把害怕说出来。这时,大家才知道,所有的哭闹并不是无缘由的,她居然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我从小就能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一直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只是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不害怕,他们那么恐怖。直到后来才发现,原来,只有我才能看见。四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二十岁会嫁给一个父母都不在了的聋子,跟我大姐二姐说,还被她们笑话,说我小小年纪就想着要嫁人,都不知道害羞。我哪里知道害羞,我看得到他啊,看得见他家和他家人,好像去了好多次,路都走熟了。大姐二姐,还是不信。”
发生那件事之前,村里的邻里亲朋都避着她,说她不吉利,会给家里带来祸端。家里人并不理睬,没有特别关心她,也没有弃之不理。还是像其他姊妹一样,该吃的不亏待,该揍的不手软。
表嬢继续讲述:
“当时,车可是稀罕物,听说家叔要开矿上老板的斗斗车回去,一帮小孩吵着要去坐车。那时从杨桥湾上去的路没修,全是陡坡和急弯的碎石子路,一边又是悬崖,有经验的老师傅都是捏着汗开过去,生怕车轮打滑。
我们一车人,小孩子多,加上师傅就两个大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在最后一个陡坡前,家叔说‘你们这里多休息一下,过会那个长陡坡没办法停,过完坡翻过山头就直接回家了。’小孩子们下了车,各自欢快地去摘橄榄。我不喜欢往山上去,特别还是背阴的山。
家叔和伯伯站在车旁边抽着自家制的卷烟,说着村子里那个三十多岁还没讨到媳妇儿的光棍。我跟他们在一块,靠着车,往回家的方向看。
太阳已经偏斜了,阳光还是很刺眼,把白石子路照的反光,竟然有些错觉,这是去天堂的路吧。
顺着白石子路往下,转弯的路边站着两个人,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大白天,这周围又没有人家户,怎么会有两个人站着。又走到路边仔细一看,吓了我一跳,两个人并排站在路边,身上还带着大片的红色印迹,好像在等什么人。”
表嬢顿了顿,端起桌上的茶水呷了一口。我虽然心里很害怕,但又好奇发生了什么,悄悄挪了一下屁股,跟妈妈挨得紧紧的,继续听表嬢往下讲:
“伯伯一直知道我跟别人有些不同,赶紧把他拉过来,跟他说了我看见的东西。他往那个方向看了看,把烟往地上一扔,使劲踩了两脚,将才跑到山上的小孩,全喊了回来,跟家叔说时间也不早了,还是早点回去,过会天黑了,夜路不好开。家叔说烟都没抽完,着什么急,自己开车,又不用赶时间。
在伯伯的催促下,家叔不情愿地使劲吸了两口烟,扔了烟回到车上,拉着我们往家里奔去。
路过先前看到的弯道时,我向车外啐了一大口唾沫,伯伯也是。”
(在农村里,每次路过坟地或是看见在路边点着香、烛送不干净的东西,大人都要我们吐几口唾沫,说是避免被不干净的东西跟着。)
“伯伯回到家,又问了我一遍,我说看着像新的,应该是这几天的事情。伯伯跟家里人打听,最近村子这边有没有出什么事,大家都一脸异样地说,‘没事啊,你希望有什么事?’
第二天,才准备吃晌午。村子里就跑来人说,张家小两口骑着摩托车回城里,才翻过山头,车轮打滑,还没转过弯就直接开到悬崖下,两个人都不在了。让村子里的人都去张家帮忙。
伯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过了许久,在一次家人又说我胡说八道的时候,伯伯才把这件事讲出来。把家人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的女儿真的能看到不干净的东西,甚至可以预见未来。”
经过这件事,村里人对表嬢的态度又变了,从以前的避之不及,到后来又害怕,又想从她哪里打听一两点未知的消息。只是表嬢并不能像她们希望的一样,提供一些有用的东西。她还是只能说她看到的,和即将发生在她亲人身上的事。
师父引路
直到这个被表嬢称为师父的人的出现,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表嬢的师父不是去拜来的,是她自己找上门的。说是接连几天感觉身体不适,去给菩萨烧香,香总是烧不好。有一晚做梦,梦见菩萨来投梦,说梅里雪山的山神投生成人,让她去找到这个人,并收为徒弟,造福一方。在我听来,好像正在上演着一场古装神剧。
师父从四川出发,一路上按着神的提示,徒步几个月时间才到表嬢家。师父具体是怎么找到她的,她也没详说。我想应该跟寻找转世灵童相似吧。
师父找到表嬢家时,表嬢已经七八岁了,她能准确说出表嬢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说明来意。开始教表嬢作“功课”,大抵不过如何上香,念一些经文,每个佛诞日该如何做等等。这些细节我问过几次,表嬢从没认真说过,总是打马虎眼。
听说,师父还有两个徒弟,一个是玉龙雪山山神转世,一个是哈巴雪山山神转世,都是她收到菩萨的托梦以后去寻的。这三个徒弟中,表嬢是最有天分的,所有事情一教就会。当时刚上小学的表嬢,连课文里的字都认不全,而长长的经文,只需跟着念一遍就能自己诵读了,好像天生就是会,只是缺少一个人帮她把这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挖出来。
师父走后,表嬢这十来年把诵经、烧香、拜菩萨完全融入到生活,成为每天必做的功课。可能时间太久,甚至连师父的面貌也记不清了。好像她从没来过,又好像一直就在她身边。
直到表嬢二十岁,嫁给“青梅竹马”的梦中人。生了孩子,丈夫身体也不好,一个家全靠她独自撑着。生活几年,越是捉襟见肘。就在这时,师父又来了。用三个月时间教了她一些真功夫,要用她的天赋造福乡里乡亲。
求姻缘
中间陆续去过表嬢家几次,从每次去都有几个求神问佛的人,到见她必须提前预约。表嬢“算命”的功夫也在十里八乡越传越神。
母亲提前给表嬢去了电话,准备看望她一下,顺便问点事。
听说那天是观音会,表嬢在家设了一个道场作法。房子是用给乡民解灾的功德钱,在原有地皮上重新盖的。就着屋后的六层楼高的石头山,起了一座五层的U字型房子,院子宽敞。从正街铺面里的一个小门直通里面。
我们到时,表嬢已经在作法了。
再见表嬢,三十多岁的女人,比上一次见面又瘦了一些,脸上好像只剩一层皮包裹着,已经不做农活,远离了烈日曝晒的皮肤,并没有变白皙,还是那样褐黄色,眼睛不再清澈透亮。身体瘦削,看着弱不禁风。手里拿个一个小木鱼,道场里回响着有节奏的“咚咚”声和她清楚大声的诵经声。
院子左上靠山和房子的角落里,呈四十五度角斜放着一口直径约1.5米的大铁锅,锅里用松柴已生好了火,柴火旁有些纸钱燃烧完的黑屑。院子正中放了一张已经掉漆的小方桌,左右上角分别点着两只红烛,烛光燃得稳健,不见半点闪烁。桌子正中放着一个点着三支香的铜香炉,其余地方放着一些水果、鲜花等贡品,桌子右后脚旁放着一个箱子,大书“功德箱”三字。距离桌子约五米面向山的位置放着一个蒲垫,这就是求神问佛的人跪拜的垫子了。
三面屋檐下都放着条櫈,坐着、站着形形色色的人,不见一点空隙。这些人,有求官的,有求财的,有求学习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求姻缘的。
听说伙子已经二十八九岁了,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二十五岁以后还单身的,连邻居都会对他指指点点。伙子一家人都来了,足以看出对这件事的重视。
表孃先搭了一个姻缘桥。用七个大纸杯各装大半杯稻米,从供桌一溜儿摆到蒲垫前,取了一把香点燃,向供桌作了三个揖,取一炷插在供桌的铜香炉里,另外七支分别插在先前摆好的纸杯中。助手在纸杯两边各点了七支红烛。
伙子接过助手才点燃的一炷香,作了三个揖,将香递给助手,跪在蒲垫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每个都额头点地。表孃递给他三个铜板,让他心中想着求解的事,握在手心里的铜板在摇晃下,碰得叮当直响。伙子手心一开,三个铜板旋转着身体落到地面。
表孃弯腰准备拾起铜板时,院里突然刮起一阵风,七个纸杯被吹得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两旁的红烛大部分被风刮灭。
表孃扯着嗓子就问,“你们家过年过节都不拜祖宗的吗?”
伙子一脸茫然,伙子父母从人群中跑出来说:“怎么不拜,年年拜的。”
“那你们想想,拜漏了谁?你儿子的婚姻一直不成就是她在阻隔,月老和观音都送过两个人了,才到跟前,就被她硬生生给拦回去了。你看,这才磕头,她又跑出来作怪了。”
伙子父母也懵了,边想边碎碎念着。
“赶紧想想,是一个瞎子,女的。”看院里的风越刮越诡异,表孃也替他们着急了。
这风像一个团状小旋风,凭空而来,也不刮我们这些在旁边看的人,净照着供桌和地上的姻缘桥卯足了劲刮。此刻的道场好像与我们不在一个空间,香灰扬得院子灰蒙蒙的。道场旁的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没人交头接耳,都异常安静,好像等着被发落一样。
“赶紧想,是个瞎子!”表孃又大声重复。
伙子的老爹急得都快哭了:“真的没有啊,我们家去了的人没有瞎子。”语气肯定得,恨不能把祖宗一个个请来给他们作证。
“一个一个想,这人走得早,已经好几十年了。而且是你们的直系亲属,不是外亲。”
伙子父亲恍然大悟,低头跟她老婆嘀咕了什么。又看向那股还没停的风。嘴里低声说,“难道是我妈?”
折腾半天,原来,这作怪的妖风是伙子的奶奶。她自来脾气刁钻古怪,跟周围邻里相处不好,尤其不招她婆婆的待见,又是凶死,死的时候伙子父亲也才五六岁。特别是这凶死女人的婆婆直接在家里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一个人去祭拜她。时间长了,大家慢慢也就不记得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知道是谁就好办了,你心里跟她交接,让她不要再来缠着你儿子。我在这边安抚。”说着表嬢去拿了一条黄纸、一打草纸钱、一炷香,嘴里念念有词,敬了香,拿着现写了符咒的黄纸和草纸钱,边念叨,边放进大铁锅烧。
才放进去,符咒和纸钱就被大风刮起来,在院子三层至四层的位置盘旋着。这场景,好像自己正参与拍一部灵异片,电脑里的特技直接被搬到了现场。气氛诡异,空气安静得瘆人,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立着,满身鸡皮疙瘩,后背拔凉拔凉的。
伙子父亲见状,“扑通”一声直接跪下了:“妈,这么多年了,别再嫉恨了。不拜你,是我的错,不是你孙子的错。今天回去我就为您好好竖个排位,往后各种日子我都会好好祭拜你。别再为难你孙子了。快回去吧……”语气里满满的无奈和委屈。
天上的纸钱符咒慢慢落了下来,助手跑遍了院子将它们全部拾起重新放回大铁锅里,表嬢站在旁边,嘴里念念有词。这次纸钱符咒沾到火便热烈地燃烧起来。
院里的风停了。
助手忙碌地重新布置道场,一切收拾干净。搭好“姻缘桥”,继续作法。
这一场风波结束,现场的人全部沸腾了。
有些以前来找过她的,现在激动地跟旁人分享,神婆说他们家的事有多么准,就好像全部都亲眼看到一样,不时还要举几个例子;有些之前只是听说过这个神婆很厉害,本想来凑个热闹,这一刻佩服得服服帖帖,想去排队,却被告知:今天作法的人数已满,请等下一次。
那一次也是到现在为止,见的最近一次。表嬢就像个神话故事般的存在,若不是我亲耳所听、亲眼所见,任谁给我讲,我也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