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川武隆出发，到上海江湾镇，走了三个月。出发时我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后来补发了夹袄和毛裤取暖，只是两双单鞋换着穿，脚趾都露了出来。到上海是9月25日，这是我的生日，我十四岁了。

前面已听到炸弹声响。乘着部队集结没人注意，我朝南方磕了三个头，告诉爹娘，孩子不孝，不能给他们烧柱高香。他们生我养我，一身戎装我就变成了国家的人。

乡长捆我参军，一拳打掉了阻拦他们父亲的牙。父亲的眼泪和血水流在一起，母亲哭着跪在地上，让我一定活着回去报仇。我咬碎了牙，狠狠记下了这一幕。

中学还没有毕业，我背上了枪，要和日本人决一死战，走到半路就知道，不可能活着回去了。张学良一枪没放丢了东北是打不过日本人，这帮没有正规受训的壮丁真刀真枪干，按照排长说法，都是炮灰。

我是第20军804团1营3连的兵，军长是杨森。他率带我们从黔西大定到达嘉定南翔车站，编入第6军团战斗序列。然后奉命进入淞沪前沿阵地大场、蕴藻浜、陈家行一线，军指挥所设在南翔车站。

我们团在距离军部300米的小学校里驻扎，士兵个个面黄肌瘦，疲惫不堪。弹药箱沉甸甸，里面是汉阳造，一堆废铜烂铁。

长官告诉我们，在上海登陆日军超过20万，装备包括大炮300门，飞机200架，坦克200余辆，军舰70余艘。但是我们有100万人，武器无数，身后还有四万万同胞。

10 月11 日，日军猛攻大场镇附近，打通到市区的沪太公路，我们所在的地方成了淞沪抗战的主战场。

12日，陈家行失守，战局危急，杨森下令夺回陈家行阵地。我们与敌苦战13 个昼夜，夺回并守住了阵地。

这一战役，20军士兵死伤十个有七个，包括说我们是炮灰的排长。

10月15 日，日军增援部队赶到。杨森令师长杨汉忠率134 师在大场、蕴藻浜一线与日军开战。日军投入9 师团1个旅团、近卫师团1个旅团和其它兵力， 以大场镇、南翔为双轴，猛攻20 军。

我的团长叫向文斌。他带着我们坚守顿悟寺阵地，与日军苦战，力撑危局，化险为夷。他是广安县广福镇唐家湾人，在1 天内， 由中校升上校，由上校升少将。

杨森说：“仗是兄弟们大家打的，官由向文彬一人升，奖金大家分。”全团官兵同向文彬一样，分得奖金一元五角。

这是我这辈子拿到的最多的钱。10月16日，敌人不停冲上来，弹药不足，跟不上射击速度。日本人枪法很准，机枪手很难活下来，连队只剩五个人，我不得不扛起机枪点射，没多少子弹了。

四周不断冲上人来，连长踢我一脚，吼叫着：“撤退”。我有点懵，这样距离能撤？不断射来的子弹让我压低了身子，闭口气拖着机枪跟着连长低头猛往后跑。

子弹追着我们打，四处烟尘。连长跑出五十米倒地，我伸手扶他，已彻底没了气。

我继续跑，周围声音变得不清晰。我跑了一个时辰，大概十里路，但回头看见，天上仿佛还是有飞机在追我。

不小心我从桥上掉到河里，持续下沉时候，手上死死拉住的是那挺机枪。我犹豫，终于放开了枪。闭住呼吸，抓住了水草，沿着堤进入旁边的桥洞。

桥墩一侧有很多伤兵，脸色铁青，看着我浮出水面，有些惊慌，看到我的肩章，有人把我一把拉了上去。

“龟儿子，你这个逃兵。”

“你才是龟儿子，你才是逃兵。”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连长让我撤退。”

“他让你撤退到哪里？”

“——”

他可是没有说话就死掉了，我保持沉默，寒气从头顶上冒了出来。逃兵是要被枪毙的，到部队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

有人吐了口吐沫，我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这群伤兵，没有人执行惩戒，他们横七竖八，枪随意放在地上。阴暗桥洞中，人都在苟延残喘。其中，一个重伤的是一个长官，其它都是士兵，每人身上都有伤，我松了口气，这是撤退到了安全距离。

一个时辰后，桥突然晃动起来，车辆在上面行驶，一辆接着一辆。

“龟儿子，是坦克。”

“别做声，想死嘛？”

一片寂静，呼吸仿佛停止了。鬼子就在桥上，放个屁可能就会被听到。狗日的，追的这么快。抓到我们就死定了。

我不想死，还想回去报仇，狗日的乡长，他欺负我爹娘，他的孩子牛高马大，却说要救亡图存去留洋。我家两个孩子，大哥三年前就不知所踪，他却说大哥逃服兵役，抓我充数。

“全部滚出来，你们被包围了。”

一个炸雷响了起来。中国人的声音，却那么刺耳。汽油筏子出现在桥洞附近，前面站着的是一个中国人，这个二狗子！后面蹲着举枪瞄准的日本兵大概有一个班。

照顾军官的两个伤兵伸手拿枪，日本人连续射击了十来枪，桥洞内声音嗡嗡作响，半响趴在地上的人举起了手，原来共有八个人，现在只有六个了。

“出来，把枪扔到船上。皇军饶你们一死。”

二狗子洋洋得意，伤兵依次将枪扔过去，举手走上船，重伤的军官，又中了一枪在腿上。他的双手早已彻底断了，我蹲下身子扶起他，几乎拖着他踉跄上船。

船上晃晃悠悠，鬼子神情狰狞。

“去哪里？”我问到。

“日本人的监狱，给你好吃好喝。”二狗子回答。

“放屁，日本人只会让中国人死。”重伤军官低声说道。

“你是不是现在就想死。”声音停止了。

二狗子突然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龟儿子，是不是刚上来的川军，这才两天，就逃下来了。”他长的像乡长，一样中分头。

“你才是龟儿子，老子是撤退。”

“撤退到日本人这里？这他妈的也叫撤退？”二狗子得意的笑着，声音无比刺耳。

汽油筏子突突开起来，往开阔处开去。

重伤军官着看我，轻轻说：“撤退是奔活下来的地方，但没了脸，就活不下来了，就不能再撤了。”

他瞟了一眼自己腰部，我突然懂了，点点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猛地站起来，一脚踢在二狗子的裆里，他惨叫一声。

我蹲下身子，伸手拉开了军官腰后棉袄盖着的手榴弹拉环，大叫：“爹妈，儿不孝，我变鬼再回去给你们报仇了！”

鬼子们怪叫一片。

三秒钟后，我听到一声巨响，火光和伤痛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