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感觉浑身无力,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冷汗直冒。难道是心脏出了问题?我有些害怕,为此特地去州中心医院住院检查。
打早坐班车到达州府,找了武汉医学院毕业的弟弟打招呼,很快就住医院。白色墙壁,白色床单,穿着白大掛的医护,问了病情,测了血压,进进出出好几趟。
十一点多钟,护士端着装有液体的白色盘子,在床头挂上液体。我把手伸给她,她在我的手背上拍了两下,用沾有碘伏的棉签来回擦了几次。我闭上眼睛,不敢看着她把针头扎进我的皮肤,只感觉生生地痛了一下,睁开眼她已经松开了挷在我捥上的皮管,“好了,不要乱动,感觉心里不舒服,就按床头的铃喊我们。”护士一边固定针头,一边叮嘱我。
护士走后,屋里安静下来,三个人住的病房,只住了我一个人。盯着输液瓶里缓缓地滴入我身体里的液体,我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哈,哈,昨天还好好的,今儿就住院了。么回事?”
我被一声爽朗的笑声惊醒,哪个在说话?我睁开眼看到邻床上斜躺着一位身材胖胖的大姐,看样子刚住进来。坐在床边的那位背对着我,短发齐肩,身材匀称,毫无疑问是位女性。我轻咳了一声,稍稍翻动了一下身体。
“啊,不好意思,把您吵醒了。”她转过身向我表示歉意。
“没关系。”我随口答道。旋即看向她,很快又收回了自己目光,像撞见鬼一样,不敢再看那张脸。
那是一张恐怖的脸,整个脸上几乎看不到一块平滑的肌肤,没有了鼻梁的鼻子下面只有两个向外翻着的洞,嘴巴也因疤痕的牵扯歪到了一边。只有那双眼睛还在原来的位置,且额头上的那块皮肤相对于这张脸算是最好的。不过头发还算好,以至于在背后根本看不出来。
“大姐,你输液瓶里的药水完了,我帮你叫护士。”她并没有过多地看我,只把眼睛看向我床头上挂着的输液瓶。没等我回答,便旋风般地去了护士站。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都在和我邻床的那位病友说话。听得出来,她们是同学、是闺密。
“哟,三点多了,我回去给你做晚饭,要不来不及了,”她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冲着那位病友问:“还要带什么吗?我一起带来。”
“什么都不需要了。”那位病友冲她摇了摇头。
奇怪?她住进来大半天,怎么没有看到家里人呢?至少她的丈夫应该来的。我委婉地问了她。她说:“他们都很忙,有张淑芬在就行了,我们这帮同学谁家有事,她都爱帮忙,她比我丈夫还要细心体贴。”
我知道她口中的张淑芬就是那个毁了容的女人,不由得对张淑芬多了一份好奇。
第二天,张淑芬拎着饭盒来到病房的时候,她正好出去做检查去了,因为有些检查不能吃早饭,所以今天的饭送得有些迟。在张淑芬等待她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聊了很多,她向我讲述了她自己。
1.
我是1961年出生的,听我妈说,那时我们家住在河边,房子的前面有一块小塔坝,左边是厕所猪圈和菜地,右边是进出的小路。下河洗衣服,挑水的人,从我们屋旁边经过,看得见我家的塔坝,听得到屋里乒乒乓乓剁猪草的声音。塔坝坎下是河堤,从河堤到塔坝坎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竹子,将我家的小屋掩隐在竹林中。
我爸爸在供销社上班,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妈比我爸年轻好几岁,虽然没有工作,但是人长得漂亮,不然我爸也不会跑到乡下把她娶回来。后来有了我,我爸也没嫌我是个女娃,回到家就抱着我往上举,逗得我呵呵直笑。那时也没有什么可娱乐的,除了看电影,就是唱样板戏。
我爸唱得不标准,可是他爱唱。他对着我妈唱阿庆嫂就是不寻常,他对着我唱小铁梅出门买货看气候。很小的时候听不懂,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地就用手抓他的嘴巴。两岁多便跟着他唱,搞得像模像样的,惹得他们笑痛了肚了,笑弯了腰。
3岁那年,我被火烧伤以后,家里从此再也没有了欢笑。也是该然,就像命里说的,有的人命硬,不残疾就养不活,我可能就是这种命硬的人。
那天,我爸上班去了,我在椅子边玩的人,趴在床边就睡着了。我妈把我抱到床上,盖上被子,就出去打猪草去了。她说她当时看我睡熟了,又想到去得不远,要不了多长时间,没想到我醒得这么快。醒后没有看到她,自己下床,摔倒在旁边的火盆里。她后悔自己没有把火盆拖远点,后悔自己不该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每次走到哪里她都带着我,唯独那一次,她说自己是见了鬼,是被鬼摸了脑壳。
那天她扯了半背篓猪草,刚到河堤的竹林边就听到了我的哭声。她没命地奔到屋里,一刻不停地抱着我跑到医院。当她把我递到医生手里的时候,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她抱着医生的腿,一遍又一遍地哀嚎着:“救救我的女儿,我求求你了。”
看着我稚嫩的小脸被烧得皮肉模糊惨不忍睹。她几度晕厥,醒来后一遍遍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都怪我!都怪我呀!”
我爸得信赶到医院,看到我妈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两个牙包骨磕得直响,眼角的泪一直不停地往下流。他心疼我,也心疼我妈,二话不说把我妈揽入怀中。
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我的命保住了,却因此毁了容。为此我妈常常自责落泪。小时候,不懂得乖丑,看到我妈哭,我也哭,哭着对她说:"妈妈莫哭,莫哭,我不要妈妈哭。"
我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自责,很长时间都不能从那次事故的阴影中走出来。尽管后来我又有了弟弟妹妹,但他们对我的爱,要比弟妹们多。因为他们始终觉得亏欠我。
2.
伤完全好了以后,爸妈把我送到幼儿园。初次见到我,有的小朋友吓得躲在妈妈的背后,有的直接吓哭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家里没有镜子,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不知道自己有多丑。我独自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小朋友们玩,不敢靠近他们。老师给了我一个小青蛙的玩具,我拿在手里玩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妈妈牵着我的手说:“走,我送你上幼儿园去。”我抱着她的腿耐着不走,“不去,我不上幼儿园。”妈妈说:“幼儿园小朋友多,你可以和他们一起玩。”
“他们都不跟我玩,我不去。”我还是不肯走。妈妈蹲下一把把我抱在怀里,眼泪刷刷地直往下掉。我看到她哭了,心里难受就替她擦眼泪,“妈,你莫哭了,我去上幼儿园,我去。”
妈妈把我抱起来,在我的小脸上亲了又亲,给我的口袋里塞了一大把水果糖。我把口袋里的糖分给了小朋友。没有一个小孩拒绝糖果,虽然不敢太靠近我,却接受了我的好意,慢慢地他们不再害怕我。我和她就是从幼儿园玩起的。我知道这个她说的是我邻床的病友。
上小学时,我知道了爱美,也知道了自己的这张脸有多丑,更明白这是无法改变的。就像有的人从妈肚子里生出来就长得丑,长得丑也不能钻回妈的肚子里去,我不是天生的,可也差不多。就算别人都嫌弃我,我也不能嫌弃自己,那样还怎么活。我要是不开心,爸妈就会难过。尤其见不得我妈哭,她一哭,我也会哭,然后,会反过来哄她。因为这,我会乖乖的,尽量不让他们伤心。
同学不爱跟我玩,我就站在旁边看他们玩。站在水泥台子的乒乓球台旁边,帮他们捡乒乓球;帮跳皮筋的同学牵皮筋;帮跳绳的同学甩绳子。刚开始有些拘束,慢慢地我都忘记了自己的那张脸。他们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地朝我脸上看,玩得高兴了哪里顾得上这些。
也有个别同学喜欢背地里给人取绰号,"张疤娃"就是他们給我取的绰号。刚开始我很生气,气得直咬牙,可生气有屁用,人家该叫的还是叫。想想名字也就是个符号,如果他觉得这个符号在他的眼里能够代表我,那就叫吧,反正我不答应。这样想着也就不再生那个闲气。忽然有一天,人家在背后叫我“张疤娃”的时候,我竟回头搭理了他,认可了别人给我取的这个诨名。“张疤娃”这个名字就一直叫了下来。
除了这张脸很特别,其实还有一样,我也很特别,那就是我喜欢唱歌,从小就喜欢。我的歌声虽不能和专业歌手相比,可是我唱歌不走调,且感情很投入。记得那年国庆学校组织文艺汇演,老师让点到名的同学留下排节目。没有我的名,我却留下来和同学一起把课桌移到教室后边,板凳放到桌子上,为排练的同学腾出一块空地。
我们班有个节目是表演《白毛女》中的选段“北风那个吹”,表演的同学在讲台上唱,我靠桌子站在下面看。老师说开始,我竟小声唱起来,一遍唱完,台上的同学下来休息,我跑上去,一边唱一边表演,老师和同学都盯着我看,随后便响起一片掌声。他们都说我唱得好,老师却连连摇头说:“可惜了,可惜了。”
“老师,我哪句唱得不好?”见老师摇头,我不解地问。老师赶紧否认,“不,你唱得很好,表演得也很投入。”
“那我能参加演出吗?”
“你……”老师停了一下,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问,“你很想参加演出?不在意别人……”我点了点头。老师犹豫了一会说:“把这个节目改一下,你不出镜在旁边唱,由别的同学表演。”
“不,我要自唱自演。”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吃惊,我哪里来的勇气,老师也瞪大眼睛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一样。
国庆节的那一天,老师帮我化了妆,穿着红色的衣服,扎着一根系着红头绳的大辫子。在学校操场的临时舞台上,我踮起脚尖翩翩起舞:“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风天那个雪地……”那歌声那舞姿,赢得了台下师生们的阵阵掌声。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站在学校的舞台上,于别人也许算不得什么,于我却意义非凡,因为我又一次战胜了自己。
以至于多年以后,如果有同学不记得我的时候,我会提醒他:“还记得小学时,那个站在舞台上演《白毛女》的张疤娃吗?”
从小学到高中,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也许正是因为我的脸,在学习上我很努力,我不想其他方面输给别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想有一点让人羡慕的东西,如果在学习上我能超越大多数人,或许就能弥补我容貌上的欠缺。一门心思地把精力放到学习上,也可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烦恼。那个年龄,心里都有自己喜欢的人,我却不敢,不敢奢望有一天自己也会有爱情,我把这个心事埋在心底,以全县文科第三名的成绩上了高考录取分数线。
那份喜悦无需叙说,家里人也都为我骄傲,尤其是我的父母。他们认定我将来必定有出息。我报了自己最喜欢的学校和专业,做好了出门读书的一切准备,满怀希望地只等待着那一张录取通知书。
一趟一趟地去邮局查看,别人的通知书都来了,我的怎么还不到呢?莫非是路上耽误了?直到八月底,我才真的相信自己已经落选,再也不会有人给我送录取通知书。
什么原因落选?毋庸置疑,应该是我的容貌。一直以来比较乐观的我,第一次感到绝望。吃不下睡不着,原以为高考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看来命运有时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些事你能掌控,有些事你无论如何都掌控不了,命运这东西你不得不信。
我相信了命运,却又不甘心被它掌控,我想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整个人都处在焦虑中。要不一个人去河边,坐在河堤上静静地看着流动的河水,要不跑到城边的大山上高呼,又或者站在山顶远远地眺望着整个山城。无论怎样,也摆脱不掉如影随形的困扰,我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
爸爸见我这样心疼不已,他劝我说,“淑芬,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那么多没有上大学的人,不一样活得好好的?我退休了,你接我班,去供销社。”
那时可以接班,父母退了,子女到父母单位顶替父母上班,赶上这个政策,又加之爸爸刚好到了退休年龄,我高中毕业就进了县供销社。工作不到一年,被单位推荐带薪上了职工中专财会专业班。毕业后在单位做了主管会计,后提升为财务科长。
3.
“彭宇的老婆跳楼死了,丢下才三个月的儿子,作孽呀。”今天,小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在议论着这件事。
彭宇的老婆,之前听说过,那年接兵部队在县里招收两个女兵,她就是其中一个,农村姑娘,长得招人喜欢。彭宇是个孤儿,转业时随未婚妻一同来到这里,成为我的同事。
听说两口子感情一直很好,自从生孩子之后,妻子的精神好像出了问题。莫名的就不想活了,觉得活着没意思,几次想自杀,都被彭宇及时制止。这次本是去省城治病,谁知在旅店住宿时,竟出了这样的事。听彭宇说他当时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拎着行李刚进门。妻子先一步进入房间,此刻正站在窗前的桌子上朝他笑,眨眼的功夫便一跃从窗口跳了下去。
丧事是在单位办的,彭宇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亲人,都是领导和同事们在帮忙。我见孩子这么小就没有了妈妈,在彭宇的怀中嗷嗷直哭。彭宇轻轻抖动着孩子,一个劲地哄他,“莫哭,莫哭。”
我想孩子一定是饿了,就从彭宇的怀里抱过孩子,在街上买了一袋奶粉,把他抱回家交给了我妈,“您帮忙照看一下,奶粉搁这里了,我还得到单位帮忙。”说完我转身就走。
彭宇按当地风俗把亡妻放了三个日子。我在单位也忙了三天,基本上没怎么睡觉,困了趴在椅子的靠背上眯一会。第三天的早上,人们抬着死者,一路吹吹打打地把她送上山。
安葬完死者,我的眼皮发沉,回到家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听到孩子咯咯的笑声,我妈抱着孩子正逗乐呢。
“来,我抱抱,宝宝长得好漂亮。”我把手伸过去,他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我,我把他抱过来,他还那样看着我,像是记住了这张陌生的脸。
“妈,他要我抱耶,一点都不认生。”我高兴地抱着孩子掂了掂。
“他还小,不晓得认生。”我妈随口答了一句,转身去做别的事。
这孩子大眼睛双眼皮,小巧的鼻翼,萌萌得好可爱。只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他。
彭宇葬了亡妻,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几天了也没顾得上看孩子一眼,整天借酒消愁,喝醉了就喊着亡妻的名字。
我看了心里有些难受,一方面为他的深情所感动,另一方面又不愿意他陷得太深不能自拔。这样对他对孩子都不好。我抱着孩子,走到彭宇家里。
“叫爸爸,叫爸爸呀。”我把孩子的小手放在他的脸上,让孩子唤他。孩子当然不会喊他,但他的小手却本能抓着彭宇的脸一抻一抻的。
彭宇懒懒地睁开了双眼,“你来了,昨晚喝多了,”说着起身下床,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该接孩子了,麻烦你帮我带了这么多天。”
“不麻烦,是我妈帮你带的,你儿子好可爱。没吃饭吧?到我家去吃。”
彭宇说:“好,我也应该谢谢他们。”
我把彭宇叫到家里,是想让我爸妈开导他一下,不想看着他就这么消沉下去,为了这个孩子,希望他能振作起来。
彭宇说他明白,妻子再好永远也回不来了。只是一时间很难忘了她,满屋子都是她的影子,满脑子里都是她的样子无时无刻。只有醉得不省人事,才没有了思想。他知道不可以这样,他还有儿子,儿子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可有时候真想一醉解千愁,酒醒后还是一切照旧,何时才是个头啊。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仿佛从脚趾中发出来一般,好像要一下吐出了所有的沉郁。
“孃孃,您能帮我找个人带孩子吗?”彭宇抬头看向我妈。
“不用找了,你若放心的话,孩子就放到我们家,我们老两口帮你带,反正在家也是闲着。”与孩子相处了几天,我爸我妈都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放心,怎么不放心呢,只是这样就得辛苦二老了。真的,太感谢你们一家人了。”彭宇很感激我的父母,连连道谢,并起身给我的父母鞠了一个躬。
我和彭宇的儿子很有缘,自打他来到我们家,基本上就是全托。我妈说彭宇一个大男人,夜里带不好孩子,就让孩子跟我睡,也免得他早上送下午接的。
最初我也不会带孩子,都是我妈在旁边教我如何给孩子洗澡穿衣服,想想他那么大一点,坐都坐不稳,手重了怕弄疼了他,轻了又怕他从手里滑落,动作慢了还怕他着凉感冒,他打个喷嚏我都紧张,毕竟是别人的孩子。还好,在我们家那么长的时间,他一点事都没有,还越长越好。
因为喜欢这个孩子,我也乐意带着他睡,最起码我比彭宇适合带他。当然我妈也可以带他睡觉,只不过她年纪大了,我不想让她累着。没事的时候,我学着给孩子做衣服织毛衣,照着织毛衣的书,在给孩子织的毛衣上编织出的各种好看的图案。
这些彭宇都看在眼里,为了报答我们一家。彭宇除了在经济上给予补偿以外,还经常给家里买东西,脏活累活抢着干。从燃料公司买回来的柴,用锯子锯成一样长的码在门外的墙角边。买来粉煤加一点黄泥巴做成一个一个的蜂窝煤球。
在外人的眼里,彭宇像我们家的儿子。老两口着实喜欢他,给他张罗介绍了几个姑娘,大多都是嫌弃他有一个待哺的儿子,且没有父母帮衬,经济条件也不怎么好。
4.
我也一直在帮彭宇介绍对象,可都没成功。彭宇不是那种表现欲很强的人,在这方面他有些木讷。一来二去,彭宇的儿子都快三岁了,他还是单身一人。
“淑芬,我买了两张电影票,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听到彭宇对我说这话,我有些不敢相信,以为是我听岔了,我两眼盯着他问:“我们俩?”
“嗯。”彭宇的眼里满是期待。
“你确定?”我再次问他。他点了点头。我有一种预感,却又不敢肯定,害怕这是我的一种错觉。几年来的相处,不能说对他没有感情,说得直白一点,我心里有他,只是感觉自己不配,所以我希望他好,希望他能找到好的伴侣,给他介绍了几个女孩,就是没有想到自己。不敢想啊。如今他邀请我和他一起看电影,是不是向我发出的某种暗示呢?
在小城市,谈恋爱最常去的地方是电影院,送你一张电影票相当于抛给你一个绣球。对你没有好感不会向你发出邀请,彼此没有这层意思的单身男女,也不会邀约一起看电影。
电影院里一片漆黑,银屏上反射过来的光线弱弱地照在彭宇的脸上。我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他一眼,心就怦怦直跳,以前不敢正面看他,现在还是不敢,即便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我还是觉得他长得很帅。我爸爸说他儿子像他,能不帅吗?这么帅的人能看上我?我不敢相信。
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时不时地瞅着我,像一道光,掠过了我的心尖。我感觉到他的肩偏向我,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手,像触电一样,我本能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牢牢地抓住。我的心快要蹦出来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尽管我极力地保持平静,粗重的气流还是通过鼻腔冲了出来。他感受到了我的气息,把我的手抓得更紧。银幕上放的什么,我们俩谁也说不清楚。那场电影,却成了我们终身难忘的记忆。
爱情这东西,就这么莫名其妙,就连当事人也说不清楚。有可能是一个眼神,这个人就融入到你的心里;也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直到有一天,你离不开放不下她(他)的时候,才意识到彼此早已融入到对方的心里。
"你不嫌我丑?"在彭宇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问他。
“既然选择了你,是乖是丑我都接受。我不说假话,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美女,也要对方喜欢我呀!过日子就是彼此喜欢,彼此欣赏,否则就算在一起也未必幸福。”
“你不开口就不开口,没想到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你肯定我喜欢你?”我反问彭宇。
“我肯定,经过了这么多事,这一点我非常清楚。”他很自信地说。
“你也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就喜欢上了我。
“你的爱心,你的善良,你的勇气,你的聪明才智,你身上有那么多的优点,你不知道吗?除了容貌,你比他们很多人都强。”彭宇扳着指头开始一样一样的数。
“我有那么好嘛?”我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怎么一下子变得会哄人了呢,以前从未发现你有这个优点,不过,我爱听,我喜欢。”彭宇这个平时不善言谈的男人第一次向我敞开了心扉,说了这么多心里话。我靠在他的肩上,尽情地享受着爱的滋味。
“你喜欢自己做衣服,我给你买一台“飞人”牌的缝纫机,我们父子俩的衣服都由你做,温暖牌的衣服穿着舒服。再给你买一台“小三洋”的录放机,可以听别人晿,也可以把自己唱的歌录下来。”他拉过我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畅想着我们未来的生活。
天啦,我就这些爱好,原来他都记在心里,他对我的用心,让我感动。我就想,老天是公平的,它给了我灾难,也给了我最大的福分。
结婚那天,彭宇说找车子接,我不让。非得要自己走着去了我们的新房,然后,再请单位同事、同学、亲戚们吃了一顿饭。每人发了两根烟,一包封好的葵花花生和糖粿。这个婚礼简单又不失颜面,主要是我不想难为彭宇。
5.
婚后的第二年,我生了个女儿。女儿长得很漂亮,有儿有女,有一个好丈夫,这种日子我很满足。虽然苦点累点,我常常是边做饭边听歌,踩着缝纫机的也会唱上几句,睡着了都会笑醒。
彭宇很体贴,主动承担了大部分家务。蔬菜公司、粮油门市、百货商店,经常能看见他的身影。
夏天,他背着一大背篓的衣服牵着儿子在前面走,我抱着女儿紧随其后,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去河边洗衣服。
周末,我们带着一双儿女去电影院看电影,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古话说福在丑人边,我想这话说的是我,做梦都没想到我这个世人眼中的丑女,竟会过上让人羡慕的日子,当然也是我最向往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并没过多久,就在女儿满五岁的那一年,彭宇老觉得胃不舒服,肚子饱胀,不想吃东西,总是去药店买药,大把大把地吃,就是不肯去医院检查。反反复复拖了大半年,我催了好几次,“到医院去做个胃镜,检查一下放心些,”这次是我押着他去的医院。
他进了胃镜室好一会还没出来,帮他做胃镜的大夫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喊:“彭宇家属?家属来了吗?”我赶紧跑过去,“我是,我是彭宇的家属。”医生说:“他的问题比较严重,建议你们到上一级医院进一步确诊,我们高度怀疑是胃癌。”
听到"胃癌"两个字,我的心像被针猛地扎了一下,旋即两腿发软。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等他从胃镜室出来的时候我对他说:“这里的设备没有地区医院的好,医生也不能确诊,让我们到地区医院去复诊一下。”
“能有什么问题?还是别去折腾了。”彭宇不想给我添麻烦,他打算让医生开点止痛药算了。
我坚持要带他去地区医院复诊,第二天一早,我们赶到了地区医院。医生让先住院。几天后再次做胃镜,准确无误地确诊:胃癌。只不过还不是晚期,可以手术治疗,我庆幸发现得早。
再次听到"胃癌"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恐惧,我有了一些思想准备。同时医生告诉我,只要积极地配合治疗,生存率还是比较高的。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彭宇,鼓励他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为了我们的那一双儿女,为了我们的将来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彭宇就要做手术了。我守在他的病床边,拉着他的手问:“你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不打麻药,麻药一打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彭宇故作轻松地说,他不想给我增加压力。
在彭宇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冲到他的身边,俯下身把头贴在他的耳边对他说:“我在外面等你,你一定要好好的。”然后,起身目送着他进入了手术室。
漫长的等待,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彭宇被推了出来。医生告诉我:“手术很成功。”我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彭宇出院了,但隔一段时间要到医院复查,身体条件允许要做化疗。
几年的时间里,我经常陪着彭宇在医院治疗,懂得了很多护理方面的知识,在病友不方便或护士很忙的时候,我会用所学的知识帮助他们。时间一久,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跟我混熟了。
彭宇的积极配合加上我的精心护理,他在胃癌手术后生存了十年。女儿十五岁的时候,他还是因胃癌离我而去。
抚摸着彭宇那久未眠目的双眼,我哭着告诉他:“你放心地走吧,我一定会照顾好我们的儿女。”我知道彭宇放心不下孩子,放心不下我。
6.
彭宇走的那年我儿子高中毕业考取了湖北大学。女儿没有他哥哥成绩好,初中毕业考取了地区卫校。儿女都有出息,本应该是高兴的事,可我却为难死了。因为企业改制,我失去了工作,单位给的买断工龄的钱,还要添上一些才够儿子读大学的学费。女儿的学费还没着落,好在那年上了中专分数线的,可以选择读技校,且技校不用付学费,毕业后还安排工作。我考虑了很久,不知道怎么跟女儿开口,我知道这对她不公平,但除了这样,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两兄妹我只能供一个读书。
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对女儿说:“二妹呀,哥哥要上大学,你就莫上中专了,你读技校,技校不要缴学费。”
女儿很不情愿,轻声嚷嚷着:“为什么是我,我想读书,我想当护士。”
我一把揽过女儿,“你也知道我现在下岗了,吃饭的钱都没有,就算我在你嘠嘎家混口飯吃,也得想办法找事做,根本不可能同时供你们两个人读书。就算你爸爸在世,两个人都拿工资,同时供你们两个读书也很困难,何况现在这个状况,一点经济来源都没有,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这样做。我知道你委屈,全当你心疼妈,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女儿哭着点了点头,虽然委屈她还是顺了我的意。
送走了一双儿女,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挣钱,做什么生意才能供孩子上学,养活一家人。这些年在单位一直搞财会,也没学什么别的手艺。出去打工吧,撇开年龄不讲,我的这张脸,人家肯用吗?除非自己做点小生意,眼看着又到了给孩子寄生活费的时候,钱在哪里呢?不能总依靠父母,他们也并不宽裕,何况我还有弟妹。白天想这事,晚上想这事,吃饭走路都在想这事,头都想大了,也没想出个眉目。
“淑芬,待会你走的时候,把我帮彭孃孃做的霉豆腐带给她。”我妈提醒道。
“唉”我答应了一声。
“霉豆腐”,我妈做的霉豆腐在小城不就是一绝吗?经常有人请她帮忙做,我何不将母亲的手艺学到手,开个咸菜铺,卖霉豆腐试试。母亲无意间的一句话提醒了我。
有了这个想法,我在临街的地方租了一家小铺面,取名“丑娘咸菜”,主打霉豆腐,另外还有萝卜干、豆豉,酸萝卜、辣酱等。一切准备就绪,我挑了一个好日子,在亲朋的祝贺声中正式开业。
“霉豆腐”是民间叫法,它的学名叫腐乳,是豆腐经过发醇之后,待它生出了一层薄薄的霉菌丝,再加入白酒、盐、花椒、辣椒、等佐料放置入味而制成的。全国各地都有,因制作手法不一样,味道各有差别。
我家的腐乳,是放置在一种叫豆豉叶的野生植物上发酵的,有一种独特的香味,入口软回味长,吃了一次让你很难忘记那种味道。口口相传回头客很多。
“想买几斤霉豆腐带出去送人,你这个都是散装的,虽然味道好、实惠,但没有包装、没有商标,总感觉有些拿不出手。”一个老顾客站在柜台前唠叨。我马上意识这是一个商机,既然自家的腐乳在外有销路,何不改进一下让它销得更远呢。
我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儿子,儿子给我出主意,为自家腐乳订制了专用的包装瓶,并请人帮忙设计商标,以“丑娘腐乳”名字注册。这样一来,销量猛增,因为味道品相俱佳,又加之便于携带保存,它一跃成为人们送礼的佳品。不仅是本县的人,就是附近几个县的人都来我家买腐乳。
随着销量的不断增长,我开始扩大生产规模,建起了自己的加工厂,招收了一批工人,开始规模化的生产。随着网络经济的发展,我开始线上销售,步入电商的行列。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店面,生意十分红火。稳定的经营模式,不再需要我凡事亲力亲为。我把公司的经营分配到各职能部门,自身轻松很多,生活也变得充实且悠闲起来。
“妈,我爸旁边那个漂亮女士是谁?是他的初恋?”儿子放寒假回来,无意中看到老影集中他生母和父亲的照片问。
“她是你的亲妈。”
“我妈不就是你吗?”
“不,你不是我生的,那时我还没跟你爸结婚……”我平静地把儿子亲妈的事告诉了他。儿子听后情绪上没有多大的变化,像是在听一个別人的故事。从小到大他都跟我生活在一起,对于他的亲妈没有丝毫概念。他一直以为他是我生的,对他比妹妹好是因为他是男孩。女儿认为我是重男轻女,常常为此感到委屈。不过他们都很孝顺。
冬去春来,转眼儿子大学毕业又去部队上了军校,成了驻京的一名军官。在北京娶妻生子,亲家也是北京的一位高官。女儿技校毕业,在邻省的容城有了自己的家。儿子女儿常接我到他们家去玩。
7.
淑芬的故事讲完了,我却忍不住问她,“你到儿子北京的家去过吗?”
“去过呀,儿媳妇一家对我相当客气。火车还没进站,儿子就打电话说已经到车站接我了。怕我找不到南广场的出站囗,特地到站台接我。火车刚停稳,我就从车窗处看到儿子我朝我这节车厢走来。他也看到了站在窗前的我,跟我说让他们先下,他到车上帮我拿行李。
从出站囗出来,儿媳妇在门口等我们,我们一起走到广场的停车处,她让我坐在前排,儿子开车,她坐在后排。到家亲家准确了一桌子的菜,吃饭的时候都往我碗里夹,客气很了,我反倒有些不自在。家里没有外人,我们都坐在一桌子吃饭。如果来了客人,他们会为我在另一房间准备一桌子的好菜,有人陪着我吃。什么事都不用我做,这种清闲的日子我不太习惯。”说这话的时候,淑芬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满足和骄傲。
我问淑芬,“你这么有钱,现在的整容技术又高,为什么不去整容呢?如今时兴这个。”
她说:“没有必要,都一把年纪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在意什么呢?”
也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美也好,丑也好,其实与他人无关,真正在意的是自己。只要自己活得舒坦,不必太在意世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