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的公道

(一)

周日下午,晓燕突然回家来了。

“咦?燕燕,你怎么现在回来了?咋不提前跟妈妈说一声?”张素梅听到门响赶紧迎出来,可是晓燕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进了卧室。张素梅追过去,晓燕“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孩子,”张素梅叨唠着:“又跟谁闹别扭了吧?你先歇歇,妈给你做好吃的去!”

张素梅下楼买菜,回来的时候晓燕的卧室门大开,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

晓燕今年九月刚刚去邻市上大学。虽然她一直想去更大更好的城市读书,但是无奈高考成绩不够。邻市有一家地方高校,张素梅去过几次,校园环境不错,离家又近,自己还有个同学在那个学校当部门领导,让晓燕去那里上学,又保险又方便,这不是,晓燕想回来就回来了!

虽然是两个人的晚餐,张素梅还是做了四菜一汤,给闺女补补营养。

“燕燕,吃饭了!”

饭菜都上了桌,张素梅才发现燕燕还在浴室没出来。

“燕燕!”张素梅敲了敲浴室门。没有回音,水声还在哗哗的响。

“燕燕!燕燕你怎么了?”张素梅慌了:“燕燕!你把门打开啊燕燕!你别吓妈妈啊,你怎么了燕燕!”张素梅开始拼命的锤门。

门“哗”的一下开了,燕燕裹着一条浴巾,浑身挂着水珠,披头散发的站在门前,面无表情。

“燕燕!”张素梅上去抓住女儿的胳膊:“乖,你怎么了?你告诉妈妈,你别吓妈妈啊!”

晓燕定定的站着,直到张素梅焦急的眼神迎上她的眼睛,晓燕一咧嘴,“哇”地哭了出来。

“燕燕,你这是怎么了!”晓燕从来没有这样过,张素梅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把女儿搂在怀里,一边安抚她一边帮她擦干。

张素梅扶晓燕在沙发上坐下,她等待着。

“妈,”晓燕终于开口了:“我不上学了,我再也不去邻市了!”

“发生什么事了?”

哭了许久,晓燕终于开口说话:“我再也不想看见那个王老师!恶心!恶心!我好恶心啊妈妈!”晓燕哭着喊着,又蜷成一团,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张素梅抓住燕燕的手,追问:“哪个王老师?”

“就是那个王友全!”

“他?他怎么了?”张素梅不愿意相信。王友全正是自己的同学,小学同学。她是知道的,小学时的王友全就内向沉默,看起来老实稳重。小学毕业以后张素梅和他一直没有联系。燕燕要去邻市上大学时,张素梅几经打听才得到王友全的电话号码,虽然多年没有联系,但是一听到老同学的声音,还是倍感亲切。九月份张素梅把燕燕送去学校的时候还专门请王友全吃了顿饭,带了好多家乡特产。王友全也确实够意思,经常听燕燕说起来王老师对她确实非常照顾,不枉这份同学的交情。可是燕燕怎么突然就……

“是,他是很照顾我,我也以为他是好人呢!谁知道他是装的,全都是装的!他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原来,晓燕入学以后,王友全一直都很照顾她,对她嘘寒问暖,经常找她聊天谈心,帮她解决新生入学的各种困难和困惑,还经常请她出去吃饭,带她去城市周边游玩,让晓燕有种家一般的温暖。对王友全的各种关照,晓燕只当他是老师、也是妈妈的朋友,根本没有多想。

就在昨天中午,王友全打电话给晓燕说,天气这么好,要带她去市里最著名的旅游景点五凤山“踏金秋赏红叶”。下午三点多,王友全开车到学校接她。没想到五凤山会那么远!快五点了还没到,王友全说他不记得五凤山竟然这么远,怕天黑了路不好走,今天是去不了了,但是这样无功而返太扫兴了,去最近的水库“透透气儿”吧!后来车就开进了山里,在山里又走错了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开到了一个废弃的石料厂,王友全把车停了下来。那时天已擦黑,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安静的可怕……

“这个王!八!蛋!”张素梅浑身发抖,血往上涌——那个王友全,那个看起来一脸诚恳的王友全,那个自己千托万托千恩万谢的王友全!

“妈,我反抗了,但是我打不过他,你不知道他有多恐怖,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他掐着我的脖子,我当时,真的害怕他把我掐死……”晓燕又哭了起来,张素梅心如刀割:“燕燕,”她强忍着山呼海啸的情绪,把同样浑身发抖的燕燕拥入怀里,说:“你做的没错,妈妈告诉过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的生命安全是最重要的。别害怕,有妈在,我饶不了那个畜生!”

(二)

张素梅拿起手机拨王友全的电话,还没等接通她就挂断了——给他打电话有什么用,他一定不会承认。报警,打110!电话还没拨出去,她就把这三个数字给删掉了——警察大张旗鼓的去抓人,弄得人尽皆知,燕燕以后还怎么去上学?但是,就这样算了?不行,是可忍孰不可忍!整整一夜,张素梅脑子里像炸了一样。

天微微亮的时候,晓燕才迷迷糊糊的睡去。张素梅出了房门,打电话给刘国栋:“晓燕出事儿了,你务必来一趟。”

和刘国栋离婚快十年了,张素梅要了晓燕的抚养权。刚离婚的时候,刘国栋只是按照法院判决,例行公事的每个月给张素梅打过来燕燕的抚养费。几年过去,刘国栋的小娇妻一直都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出来,慢慢的,刘国栋的心思又回到燕燕身上,除了每月按时给抚养费,还经常找各种借口来给燕燕买礼物送零花钱。晓燕一直没原谅她爸爸,对刘国栋没有一个好脸色。倒是张素梅想得开,刘国栋愿意贴她就照单全收,本来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就够艰难的,刘国栋都没尽一点父亲的责任,现在来贴一点那是他良心有愧,燕燕花她亲爸的钱天经地义。

张素梅在小区不远处的街心花园跟刘国栋大概讲了事情的经过。刘国栋摸着花坛的边沿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支烟抽上,一语不发。张素梅一会儿抹泪,一会儿咒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出来有人分担了,压力多少减轻一点,张素梅最后终于静下来,恢复了一些理智:“这事儿我跟别人没法儿说,只有找你商量。我是投鼠忌器,但是就这样假装不知道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也太对不起咱们燕燕了!孩子太可怜了!”

刘国栋只是吸烟。

张素梅看了刘国栋一眼:“你怎么想?”

刘国栋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的踩灭,一字一顿地说:“我想-砍-死-他。”

“你可别胡来啊!”张素梅赶紧阻止他:“我找你来,是因为我快崩溃了,脑子里乱的很,让你帮忙想想办法。”

刘国梁又点上一根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我何尝不想跟那个王八蛋拼命!只是我们这样做,对燕燕有什么好处?”

他们离婚时曾经闹得像仇人一样,离婚后也曾经形同陌路,但是时过境迁,光阴轮转,如今在燕燕的问题上,他们依然是世上最坚固的同盟军。

刘国梁突然想起来:“燕燕……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张素梅这才想起来:“我回去问问燕燕。”

“你侧面问,别再刺激燕燕。”

“我知道。”

“别让燕燕知道,你告诉过我。”

“你还挺细心的。”

“我再想想,我们再商量。”

(三)

晓燕果然把弄脏的内裤扔掉了,她第一时间把自己从头到脚全洗干净了。事情过去两天,晓燕洗了两天,恨不得把自己刮掉一层皮。“恶心!太恶心!我洗都洗不干净,怎么会留着那恶心的东西?!!”

是啊,燕燕才刚刚十八岁,她哪里经过这样的事情!她能在那样凶险的情况下,知道服软保命,已经让张素梅谢天谢地了,哪里还能要求她懂得什么保留证据?

张素梅彻底冷静下来,她开始分析来龙去脉,权衡利弊得失。

王友全对燕燕的所作所为,绝对是有预谋的:荒山野岭之下,如果燕燕当时拼命反抗呢?从这个角度来讲,王友全罪不容恕,其心可诛!只怪自己一时疏忽,对女儿万千用心,费尽心思给女儿在陌生的城市找了个靠山,没想到反而是自己将女儿送入虎口!

可是现在,燕燕没有留证据,就是真的去告他,只怕也判不了他什么——张素梅是有一点法律常识的,没有证据,就少了一层获胜的砝码。如果真的立案调查,免不了让燕燕一遍又一遍去回忆,去重复,去指认,反反复复揭开燕燕的伤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燕燕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张素梅打了个哆嗦。

而且,那王友全是个看起来老实规矩、又能说会道的读书人,到时候他如果再反咬一口,说是燕燕自愿的,或者干脆说燕燕勾引他,反倒泼得燕燕一头脏水。因为自己的原因,燕燕平时和王友全接触确实比较多,这一点说出来,众目睽睽,更是令人百口莫辩。自己养大的女儿,自己当然知道女儿的品行,可是别人呢?到时候王友全不仅没有多大损失,说不定反倒能借机洗白,可是燕燕的名声就毁了。一个女孩子,家境平平,成绩一般,如果连名声都坏了,将来的路,能好到哪里去?张素梅深深感受到,这世界对女人从来都是满满的恶意,尤其是对单身女人,和她独自养大的女儿。她不会涉这个险,把自己和女儿再度推到那些市井小人的舌头尖儿上,去供他们咂摸咀嚼。

当妈的天性本能,让张素梅直觉的选择应该最大限度的保护晓燕;多年独自带娃的生活经历,让她比普通女人更知道人性的复杂,也让她学会隐忍坚毅,尽其所能的维护母女俩的生活平稳顺遂,最大限度的争取生存的便宜——这是她多年在生活中摸爬滚打总结出的经验,也是她一直以来屡试不爽的生存办法。

(四)

正想着,刘国栋的电话打了过来。张素梅到自己卧室里,关上房门接听。

“我想来想去,燕燕这个事情,还是不能声张。”刘国栋说。他和张素梅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和你去找那个姓王的,私了。你想想该提什么条件。”张素梅心里隐约想到的,倒也是这个思路,但是刘国栋把话就这么无遮无挡地说出来,却让人听着不那么顺耳。

“我提什么条件?什么条件能补偿对燕燕的伤害啊!我是要拿燕燕去谈条件的吗?那我成什么人了……”

张素梅一争辩,刘国栋还不乐意了:“我本来是不想说的。燕燕出这种事儿,你这个当妈的责任最大!要不是你给她找了这么个老色鬼认识,他能找到咱们家燕燕吗?再说了,燕燕都这么大了,她连这点事儿她都不懂吗?你这个当妈的是怎么教育的?现在这样传出去,人家肯定说是燕燕有问题!你……”

“人家是谁?”张素梅生生打断了刘国栋。

“算了,不说了,你就想想,要谈什么条件。”

呵呵,张素梅在心里冷笑了:刘国栋在自己面前都不敢透他小老婆一个不字,却第一时间跑去把女儿这样的事情告诉人家!用不了多久,有关燕燕的风言风语就会传开,无论如何是包不住了的。自己也真是糊涂了,刘国栋现在是她什么人,怎么还会找他商量?

“刘国栋,人家怎么想,我是管不了人家的嘴;但是你刘国栋,最不该说这种话的人就是你!”张素梅压低声音说完,狠狠地挂了电话。刘国栋再打来,张素梅都直接挂断。当年对他刘国栋早已失望透顶,时间久了,竟然忘掉了!这么多年,没有依靠任何人她都过来了。到现在,她更加明白,燕燕真正能依靠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罢了。

与其这样等着别人在背后耻笑揭短,不如将错就错,自己主动公开。如今,也只有“公了”这一条路能帮燕燕减轻将来势必到来的风言风语的压力了。

张素梅下定了决心,要为女儿讨还公道。

(五)

第二天一早,张素梅就等在了晓燕就读学校的校长办公室门外。她表情平静,不卑不亢的讲明来意,递上了一封实名举报王友全行为不端的举报信。

学校非常重视,马上成立专项调查组,轮番找王友全进行谈话。王友全先是咬死不承认,多次心理攻势之下,王友全终于痛哭流涕,对自己的“一时糊涂”供认不讳。

不出张素梅所料,王友全的“供词”很是轻描淡写:因为知道晓燕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所以我对晓燕是出于父亲般的关心和疼爱,谁知晓燕误解了我的好意,多次明示、暗示自己,案发那天,是刘晓燕把我约出来的,也是刘晓燕主动向自己哭诉童年的艰辛,还是刘晓燕提出要靠一靠自己的肩膀,刘晓燕哭得梨花带雨,所以我忍不住就亲了她——只亲了额头——然后刘晓燕自己就主动了,后来她又后悔了,我当然就尊重她了,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事情,从头到尾,始于好意,终于克制,我以为这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没想到给晓燕和她的家人带来这么大的伤害,是我自己糊涂,是我自己没有把握界线,是我自己没有正确引导学生,都是我的错,我心甘情愿接受学校处分……

学校把调查结果告知张素梅,并对王友全进行记过处分,免除所有行政职务,进行全校通报批评——当然,通报里没有这些细节,批评的内容只是是“行为失当,有损教师形象”。

至于刘晓燕,由于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不能在该市该校继续就读,所以学校同意刘晓燕同学的转学申请,积极协调办妥了所有手续,刘晓燕同学顺利转学到省城一家很不错的本科高校就读。

原来,只要主意坚定了,事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办。

(六)

把燕燕在新的大学里安顿好,张素梅独自从校园穿过。风景很好,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甬道旁绿柳拂人,湖面上波光粼粼,一阵风吹过,樱花纷纷扬扬飘落,引得许多花一样娇艳美丽的女生驻足,摆着或可爱或火辣的姿势拍照,把这令人心头荡漾的美景装点得更加绚烂多姿。

年轻如此美妙,青春这样蓬勃,大学的校园祥和纯净,对其他女孩子来说,这一切都是习惯自然,理所应当的。晓燕的人生应该像其他女孩儿一样,享受这醉人的春色,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她是那样单纯善良的孩子,她理应得到平常人都有的生活,也应该像其他所有单纯美丽的女生一样,她的人生不能偏离这条正确的轨道,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一个女孩成长的道路荆棘遍布,处处深沟浅滩,时时狼虫虎豹,她张素梅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帮助女儿躲过荆棘,绕过沟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走偏走错,更不能停顿不前,她要不惜代价,保护女儿周全;她要带领女儿,始终朝向坚定,一路向前。

张素梅不会忘记,当学校对王友全开展调查时,她精准的把握时机,去找王友全私下谈判。她不会忘记王友全那张令人作呕的、油腻而伪善的嘴脸,还有当她拿出所谓“证据”的照片时王友全那一闪而过的惊慌。张素梅绝不赶尽杀绝,让他狗急跳墙也是于己无益。必须追究的原因是,张素梅需要这虚张的声势给王友全施压,也需要这轻描淡写的一纸公文证明燕燕的“清白”;从轻追究的条件是,王友全要用尽私人关系为刘晓燕联系省城的接收学校,让燕燕离开这个让她受到伤害的地方,换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新环境,从头来过。如此各得其所,然后两家一笔勾销,一刀两断。

从头到尾,每一步张素梅都思考缜密,行动精准。在这件事情上,不能走错一步。

至于逍遥法外的王友全,张素梅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安慰自己说:那王友全,夜路走多了,总有一天会遇到鬼的。况且世间哪有绝对的公平正义,她张素梅只是一个弱女子,轮不到她碰硬出头,替天行道。人生在世,所有想要的结果都需要相应的筹码来换取——她想的明白,绝不可以和一个烂人认真计较,过于纠缠,最后两败俱伤,毁掉自己多年打拼的局面和用心经营的生活。

毕竟这世界上,除了她和女儿的安稳生活以外,没有什么更值得她不惜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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