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贫穷的农村,我周围的邻居大多没啥文化,没去过大城市,思想老套,仍然相信用各种偏方能生儿子,还有重男轻女而已。
我是女孩,幸好我爹虽然喜欢男孩,但也喜欢女孩。
我爹其实也就是一农民,不过学习倒是很好,高中毕业,因为家里供不起五个兄弟一起读书,就不让他再上学了。就因为我爹有文化,我外婆觉得要给自己不识字的女儿找个识文断字的,她女儿的老师都跑到家里说不要钱让她女儿上学,他们说家里没人干活挣工分,要让儿子读书,女儿家读什么书,就这样妈妈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读着弟弟的书,妈妈很聪明,自学会了还教不成器的弟弟。
大家都觉得,读书没用,还不如下地干活外出务农。
我就在这里长大。
我不知道,和我一起玩的平平家,她的父母在我们上了初中之后,已经不再给她学费,准备让平平出去打工,好补贴家用。
我不知道,我天天傻乐着,虽然我爹严肃,大男子主义,还让我在家干活,但他从来没想着让我跟着平平没成年就出去打工。
我爹说,你要读书,要当知识分子,还要离开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读书,要去到大城市里生活。我现在真的已经在大城市里有了家了,你能不能看到啊?
于是我开始暗无天日的生活,他要我早早起来认字读书,抄课本,抄字典,练字……,还要跑步锻炼身体,他还给我做肉吃,希望对我的脑子有帮助。
我妈觉得我爹疯了,村里人也觉得他疯了。
他们觉得,我爹识点字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没成功,他就希望我能成功,不走他的老路。
他们都嘲笑我爹傻,给别人家的媳妇花这冤枉钱,儿子就算了,姑娘家的多可惜钱啊。
我也不开心,我怕他,我觉得他是独裁者,他的暴君,他是大坏蛋,就连邻居来我家支个牌桌,我爹都要哄人家走。
高中的时候,见识了很多有才华的人,我才发现自己出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平生第一次跟他发了火,我说我没看过电视,不会打羽毛球,不会乒乓球,不会像邻家孩子一样会打牌,斗地主,升级……,啥啥都不会,你让活成了傻子!
我觉得我脑子就不是这料,背课文比下地还要累。
我开始消极怠工,我糊弄我爹,他们下地干活,我就溜出去玩,小朋友们看到我爹下地回来会有人跟我通风报信。
我想玩,想自由,想像别人一样穿的漂漂亮亮,打扮的花枝招展。
邻家姐姐要结婚了,要嫁到另一个村了。父母很高兴,亲朋好友很高兴,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很高兴。
我看着鞭炮僻里啪啦响,高兴得不得了。
我答应我爹背书,结果偷偷跑出来看热闹,我爹知道了,到人家办喜事的家里骂了我一通,邻居差点没打他,他们觉得他疯了,在人家大喜的日子这么不像话。
所有人都在忙着,只有新娘姐姐自己在屋子里,独自坐着。我灵巧,悄悄溜进来,大吐苦水。
我没心没肺地吃着喜糖,数落着我爹,有这样狠心的爹吗?天啊,我要疯了。
低着头的新娘抬起脸,我这才发现她的眼里含着泪。
所有人都开心,只有新娘不开心。
我这才知道她不想结婚,她甚至还没成年,可是却被父母嫁给一个她没见过面的男人,因为他家里有点钱,说不定能给她家里添点牛和地。
她说,我爹严厉,但是他爱我。他在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考虑。
她说,那我呢?我父母把我当成商品,我活着就为了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吗,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老头。
她说,我这一生注定要跟孩子和锅碗瓢盆度过,我没有选择。
她说,我好羡慕我。
我从她家离开,心惊无比,我爹为我制造的那层保护膜,第一次被凶狠的撕开,我看见了生活的真面目。
如此苍白又残忍。
从此我不再贪玩,因为那可怕的未来在追着我,很多女孩没有选择,可是我爹,我那大男子主义的爹,硬是给我劈开了—条路。
别人看见我,酸酸地说,哟,这不是才女吗?
他们说我嫁不出去,说我不干农活,我爸妈白生养我,说我和我爹—样疯,说没有男人敢要我。
我爹说,让他们说去!咱闺女不需要被人选,以后是我选他们!我再也不在意那些人的想法,我勤奋读书,我爹为了我奔波着。
当平平在外打工的时候,我爹神奇地把我弄进了县城学校里。
当我邻居姐姐17岁为那男人连续生了两个孩子,就为了生男孩的时候,我在熬夜苦读。
当平平哥哥买来的媳妇第n次逃跑被抓,被打的时候,我正准备高考。
我知道我没有退路,我爹的梦想早已经成了我的梦想,我的未来,我唯一逃脱这苦难地狱的道路。
我考上了大学,鄙夷和嘲讽不见了,他们注视着我和我爹,羡慕又嫉妒。
我看见那些站在家门口围观我、面色冷漠苍白的妇女们,和她们那年纪轻轻就变得沧桑的脸的时候,我庆幸我爹是我爹。
我家越来越好,我也越来越好。
同村的某个男人,曾经淹死了自己两个刚出生的女儿,就为了生一个男孩,而他养不起那么多的女儿了。
有一个电影,讲摔跤的,名字叫《摔跤吧,爸爸》。
我看着那个被女儿称为"恶魔"的摔跤退役的爸爸,我想笑。
我看着他大男子主义,看着他独断专行,要女儿实现自己梦想,我想起了我爹。
我看着他对他女儿说,你是我的骄傲。
我忽然就哭了。
我觉得我爹,我那独断专行的爹也是我的骄傲。
我和同学聊起这个电影。
她们说,这是父权的丑恶,这是对女儿的压迫,她们要抵制这个电影,这三观不正。
我想说啥,我又说不出来了。
我知道她们是大城市的姑娘,她们吹着空调,玩着电脑长大,不会理解就在同一个国家的土地上,会有一家人因为多买了几本书就差点饿肚子没钱买米。
她们不会理解,不管这出路是好是坏,那是在那片穷僻的土地上,一个普通的父亲为了自己的女儿,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我看着她们,我没说话,因为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些村民讽刺的脸,和当我成功后,他们那嫉妒又冷漠的样子。
我只是想念我爹,想念这个在夏天夜晚为我扇几个小时风,只为我能够舒服读书的男人。
他只有五分钱,却拼了命,给了我一块钱。
我知道这一块钱跟一百块比不算什么。
可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爱我爹,这个专横霸道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