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的商人们睡醒之后,不由得将视线投向远处的瓦房顶,清晨时明明还红霞满天,可看这模样,难道又要像昨日那样来上一阵冷雨?好在枝叶摇动的柳树梢头,连一点蒙蒙的烟雨也不曾有,天空虽然阴沉,也还有些光亮,算是一个宁静的冬日白昼。河水悠悠地流过鳞次栉比的商家,但今日就连这河水也朦朦胧胧,失去了光泽。也许是错觉吧,水里漂浮的葱屑,那绿色也不显得清冷。岸上往来的行人,戴圆头巾的也好,穿皮袜子的也罢,好像都忘记了这冷风吹拂的世界,浑然不觉地前行。商号布帘的色彩,车辆的往来交错,远处传来的偶人戏的三弦声……这一切都悄悄地维系着微亮、宁静的冬日,就连桥柱的宝珠雕饰上积下的街市尘埃,也原封未动
此时,在御堂前南久太郎町,花屋仁左卫门的后厅中,当时被奉为俳谐大宗师的芭蕉庵松尾桃青,在从各地赶来的门下弟子们的看护下,五十一岁的生涯“如灰中炭火渐冷”一般,即将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辰大约将近申时中刻。房间中的隔扇都已拆下,偌大的厅堂空落落的,芭蕉枕边点燃的线香,一缕青烟袅袅上升。簇新的拉门将冬日的寒冷挡在庭院中,可是唯独在这个房间中,拉门的颜色显得暗淡阴郁,令人感觉寒意沁骨。芭蕉头朝着拉门方向,寂然横卧。他的身边,大夫木节将手伸入被子下,把着芭蕉跳动缓慢的脉搏,面带忧色,愁眉不展。缩在大夫身后、从方才起一直低声念佛不止的,必定是此番从伊贺随侍芭蕉来到大阪的老仆人治郎兵卫。木节旁边的那位,任谁一看便知是高大魁伟的晋子其角,他正与仪表堂堂的去来一起,目不转睛地望着师父的病容。去来身穿小方格茧绸袍,罩着茶褐色碎纹外褂,昂然地挺着胸膛,肩膀高耸。其角身后是丈草,模样像个法师,手腕上挂着菩提念珠,端端正正地坐着。乙州坐在丈草身边,不断抽动着鼻子,想必涌上心头的悲哀已经不堪忍受。身材矮小、一副出家人打扮的僧人惟然盯着乙州,一边整理着自己旧僧袍的袖子,冷淡地翘着下巴。与惟然并肩坐在木节对面的是支考,他肤色微黑,看上去性格刚愎。此外还有数名弟子,有的在左,有的在右,围在师父身边,都静静地屏息凝气,为这死别感到无限依恋难舍。其中只有一人,缩在房间的一隅,伏在席子上低声痛哭,那不是正秀吗?但即便是正秀的哭声,也被房间中清冷的沉默压抑住了,甚至都无法扰乱枕边那淡淡的线香味儿。随着芭蕉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他感到有一种既无限悲哀又无限安稳的情绪,缓缓地流入自己的心中。悲哀本无须多说,那安稳的情绪则恰似拂晓时清冷的光晖,在黑暗中逐渐扩展,令人神清气爽。而且,它一点点地荡去所有杂念,最后,连泪水本身都毫无刺心之痛,化作了清澄的悲哀。这是他为师父的魂魄超越了虚幻的生死、回归涅槃净土而感到欣喜?不,连他自己都无法肯定这一理由。那么——啊,谁会徒然地踯躅逡巡,做下自欺的愚行呢?丈草这种安稳的心绪,是因为长久以来他处在芭蕉人格压力的桎梏下,自由的精神徒然地受到扭曲,如今他依靠自身的力量逐渐伸展开手脚,品味到了解放的喜悦。他悲欣交集,心醉神迷,握着菩提念珠,周围啜泣的弟子们仿佛都从他的眼前抹去,他唇边浮现出一丝微笑,恭恭敬敬地朝临终的芭蕉虔诚礼拜。
就这样,古今绝伦的俳谐宗师芭蕉庵松尾桃青,在“悲哀无限”的门下弟子们的簇拥下,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