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风雨

无刃之剑

                              第一章

这是四月天的一个中午,天上看不见一朵云,地上觉不到一丝风。太阳无情的炙烤着大地,晒卷了树上的叶子,晒蔫了地里的禾苗。远远望去一座座大山灰朦朦看不到绿意。往年这个时候,满山都是孩子们折蕨菜,剜苦蕖的身影。一群绵羊因为天热懒地吃草,低头挤在路边鼻子触着地面直喘粗气,抖动着身子排斥着可恶的苍蝇和牛虻。

一个身体单薄,右手残疾的小伙子背着一大捆麦草从蜿蜒崎岖,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走来。汗水顺着长长的发梢直往下淌,怕流进眼里辣得难受,他走几步就要用手背抹一下额头。一、二、三、四、五……三十、三一、三二……他默默的数着数,艰难的向前迈着沉重的步子,这是他从一本小说上看到主人公为了减轻重负采用的方法。

小伙子名叫吉强,是在离家十几里的松水河湾洗沙子搭零工的。今天早上因为机器出了故障,老板给他们早放工了一个多小时。吉强就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搭了辆便车到家里拿洗换的衣服,回到家才知道父亲给地里送粪时拐了脚已经躺在炕上整整两天了。吉强狼吞虎咽吃了两碗残汤剩饭,先给缸里挑满了水,然后拿了绳子到打麦场给牛背草料。打麦场离家远,路难走,为了让母亲少跑几个来回,吉强束了小山般的一大捆麦草,难怪他这么吃力了。

村口大柳树下一群人在纳凉,有摇扇子的,有喝饮料的,有躺在藤椅上优哉游哉摇晃的……吉强老远就看见那是村子里一群好吃、好喝、好赌,好玩的人。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也就懒地打招呼,低着头径自顺路边走了过去。

身后忽然响起了刺耳的话语:“这小子,迟早也是个罪疙瘩,听说问了好几个对象都泡汤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脓包儿软蛋。恩茂一辈子是个死蔓子,结出来的自然就是裂瓜歪枣了。”

在一片哄笑声中,吉强一下子腾脱了肩上的绳子,跑到一个年龄和他相当的胖子面前说:“三赖子,你侮辱我可以,但是我不让你提惦我大。”

三赖子向周围看了一眼,大大咧咧说道:“嗨,屙屎竟然把鸡巴努大了,我就当大家的面再说一遍,恩茂死蔓子结了你一个蔫瓜,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话音未落,吉强左手抓住他的衣领,光秃秃的右手臂一下捣在他的嘴上。

“啊呀”,三赖子痛得一声怪叫,口里流出血来。

吉强感到有人在后面拽了一下,他就站立不稳倒下了,紧接着雨点般的拳脚落到他的身上。

                          第二章

就在吉强被打得有点神志不清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一个声音说:“败家子,你要寻死么!”紧接着“啪”的一声,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三赖子没想到向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父亲竟当着那么多朋友的面搧了他一耳光。他愣了一下,随即就牛吼金山哭着发了疯一般向家里跑去。

三赖妈对着镜子化完妆刚要出去逛街,竟差点和迎面跑来的儿子撞了个满怀,看到宝贝儿子鼻青脸肿的狼狈相,她又是心疼又是吃惊地问:“我的娃,是哪个断根子把你弄成这样子的。你快告诉妈,妈找你大给你报仇。”

“是我打了他一巴掌。”有德走进来轻描淡写地说。

“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狠心打自己的亲生儿子。”女人冲丈夫吼道。

“我要是不打他一下,村里人越聚越多,他们会怎么议论我!”有德瞪了一眼儿子又说:“十多个人把一个残疾人压在地上乱踢乱打,我都替你们感到脸红,你们懂不懂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的道理。”

三赖子从记事起还从没见过父亲对自己和母亲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他有些恐惧地低下了头,要是父亲再抽他一耳光那可就惨了。

见女人和儿子没有言语,有德口气缓和下来说:“孩子,你别记恨大,大忍痛打你是给旁人看的。再过两个月就到村干部换届的时候了,为了当上村书记,大这两天东奔西走,上下打点,把腿都快跑断了。可是孩子你却不识时务,在这个节骨眼上净给我捅篓子。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仇人多一把刀。大这辈子得罪的人够多了,不想让你步大后尘。你别看许多人见了你点头低腰哈哈笑,其实那都是一些笑面虎,哪天要是咱落架背时了,他们就会落井下石,给你头上扣屎盆子。当然大也不希望你是个提起一团,放下一堆的货色。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也是个老大不小的人了,做人处事要动脑筋,多思考。权衡成败荣辱,掂量利弊得失。像今天这事你就做得太不值得了,和一个蚊子一样的人较啥劲嘛!即使占了便宜,也没人竖起大拇指夸你是英雄。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小子捣破了你的嘴,咱也不能善罢干休。正好朱福田因为娃娃转学的事欠了咱的人情,我马上打电话将这事交给他去处理,看他给我怎样的答复。”

吉强是被邻居大黑背回家的,大黑腿有点瘸,和吉强可以说是村里同病相连,志同道合的朋友。见儿子头发凌乱,浑身泥土和满脸的血污,恩茂和富香都快急疯了,一齐和声问大黑发生了什么事。大黑摇摇头只顾往吉强口里喂水,吉强微微呻吟了一声,然后悠悠醒了过来。看到父母站在眼前焦虑的神情,吉强鼻子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涌了出来。

                            第三章

大黑见吉强醒了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就把吉强如何挨打的事一五一十全给他们说了。富香哭天抹泪要到有德家去评理,却被丈夫拦住了,恩茂拄着棍子一瘸一拐追到院子里说:“娃他妈,你又不是不清楚有德那一家人是什么货色,你要是过去也被他们打倒了,这个家你叫我一个瘸子咋处!”

富香沙哑着嗓子说:“难道咱吉强叫他们白打了不成?”

恩茂颤抖着身子说:“娃娃被人打成这样,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可是人家有钱有势,咱去了又能咋样,还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娃他妈,缸一样粗的屎咱该咽的时候也得咽啊!打落牙齿和血吞,咱是世界上最底层的人!”富香心如刀绞,跑进屋里抱住吉强哽咽着说:“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就大睁着两眼投生到这么一个贫穷的家庭,你大和你妈没力神保护你啊,呜呜……”

门外有人咳嗽,循声望去,是村长朱福田走进来。这个朱村长四十开外年纪。圆圆的脑袋,眯缝的眼睛,脑袋本来是麻头,却被染得又黑又亮。常年穿着合体的西装和铮亮的皮鞋,逢人三分笑,给人一副和蔼可亲,礼贤下土的模样。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娃哈哈。

恩茂忙打招呼:“朱村长来了,快请进屋喝茶。”

朱福田进屋看了吉强的伤势,关切地问痛不痛,取药了没有,他说吉强这样的伤属于外伤,看起来严重,其实不要紧,随便到哪个药店买一些跌打损伤之类的药吃上几天就好了,末了他对恩茂说:“恩茂大哥,让嫂子伺候着吉强娃,咱哥俩到那边说说话吧。”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西房,朱福田一进屋就拍着恩茂肩膀说:“老哥,咱不见面还罢,一见面我这心里就感到非常愧疚。上个月县里给咱们村调拨了一车面粉,本来是计划了两袋给你家的,可是不知是那个豁豁嘴走漏了风声,没上两天村里的孤寡老人、烈士家属、五保户、纯女户、低保户,残疾人把我家门槛都踏断了。唉,干着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油水没捞到一点,却得罪了不少父老乡亲。不过老哥你放心,夏粮减产秋粮补,下回再来面粉我一定优先考虑你。看看你家这几间房子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吧?我听说年底还有灾后重建和危房改造的项目,到时候我一定把你家报上去。”

恩茂听了满脸感激地说:“朱村长,那我先谢谢你了。”

恩茂此时对这位父母官还真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年底有没有灾后重建和危房改造他不清楚,但上个月那车面粉的去向人们都心知肚明,大部分让衣食无忧的人领走了,而真正需要救助的人家却无缘享受新时代阳光的普照。

                      第四章

朱村长笑着说:“老哥,这有什么可感谢的,带领大家共同致富是我份内的事情。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就是中午咱吉强娃和有德的孩子打了架。刚才有德把我叫过去说吉强身上的伤是别人打的,和他家三赖子无关,但是咱吉强却把人家嘴上捣了一下。我看了很严重,满嘴都是血,一颗门牙都有些松动。按有德的意思打算要报警的。但是他又一想,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惹得仇家怨气也没意思。想来想去,他觉得这事还是私下解决好,就委托我过来给你们当中间人。听有德的口气,是要你们出一千元给三赖子补牙齿的,可是我知道你们家很拮据,就好说歹说他才勉强答应最少得六百元才能了事。”

恩茂脑袋“嗡”的一声,气得脸色铁青刚要骂人,却被朱福田制止住了:“老哥我知道你心里憋屈,但有德是一只什么鸟你和我都很清楚。俗话说破财消灾,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三赖子是个五毒俱全的柴草,如果他勾结狐朋狗友对吉强进行报复,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咱们?老哥这件事你可要掂量清楚啊!”

恩茂一听这话心里开始犹豫起来,作为家长他再不能让孩子受到任何伤害了。他为难地搓着双手说:“朱村长你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家里实在拿不出现钱。银行里倒是存了一点钱,可是我脚拐成这样,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朱福田相信恩茂没有哄他,就沉吟了一下说:“老哥看样子你确实有难处。这样吧,我回去先借六百元给你垫上,不过这钱你一定要在十天之内还清。”

恩茂连连点头说:“朱村长你给我们真是帮大忙了,你放心,脚好了我马上还你。”

朱福田看看外面压低声音说:“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老婆儿子。懂吗?”

“我知道。”恩茂舔着干裂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说。

朱福田走后,富香进来问村长来咱家有什么事。恩茂说了声:“要给咱发面呢!”然后脊梁骨就像被抽掉一样,躺倒了再没力神起来。

吉强一出生就是残疾,右手腕就像被生生剁掉一般,光秃秃如同棒槌。尽管孩子吃喝拉撒能够自理,并且能够干些简单的农活,然而那条残缺的胳膊却是恩茂俩口子心中抹不去的伤痛。

初中毕业后吉强没有考上高中,按恩茂和富香的意思想让儿子继续补习。但是吉强毫不犹豫拒绝了老人的好意。他想与其在学校受某些坏孩子的讥讽和嘲笑,还不如挣点钱减轻一些父母肩上的担子。正好洗沙厂在街上张贴广告招收工人,吉强便立刻去报名了。看着吉强那条胳膊,老板犹豫不决,问吉强能不能使用铁锹,吉强二话没说随手抓起一把方锹,左手紧握锹把,右臂压住把端。前腿弓,后腿蹬,一口气翻了十多下沙子才停了下来。老板点点头,最后以每天低于其他人十块钱的工值把他留了下来。

                          第五章

吉强的勤快老实很快博得了老板的赏识,老板叫他好好干,年底保证把他的工资涨得和其他人一样高。

晚上吉强懒的和工友们嗑闲帮,而是抱着一本小说躺在床上细细研读。他看得非常投入,与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时而满眼泪花,时而又哑然失笑,有些人见了不理解,说他是个神经病。

人留后,草留籽。这话在恩茂和富香观念中可是根深蒂固,吉强一上十八岁,老俩口就指望亲戚,依托朋友给儿子介绍对象。用恩茂的话说,就是女孩儿补尿布——预事宽。不是吗,村里有好多能眉挂眼的小伙子把个人大事拿捏得太稳,结果错过了找对象的黄金时期,如今三十好几了还是杨树剥皮——光棍一条。吉强胳膊那样,如果不提前下手,年龄一大就会比别人更难。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不以人们的意志转移,严酷的现实不可避免触及到了两口子内心深处的疤痕。

远近的女子倒是问了几个,可结果钱花了不少,却没有一个能成的,都说吉强长一条胳膊,谁嫁给他就像孙猴子压在五行山下,一辈子也别想翻身。后来有一个离过婚的媳妇,带一个三岁的女子,对吉强倒是很满意,然而就在大家欢天喜地准备订婚的时候,女方忽然改变了主意,理由是吉强家实在太穷了,连一座像样的房子都没有。

希望又一次成了泡影。

女人的脆弱挂在面子上,经历了一次次希望和失望的轮回,饶是饱经风霜的富香也抬不起头来,看着心里压抑却强装笑脸的儿子,母亲心里针扎般的难受,经常一个人在屋里以泪洗面。而恩茂则把满腔的憋屈投入到繁重的劳动中,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劳作不怠。

父母亲好不容易将自己养育成人,本该好好歇歇了,可为了自己的婚事却麻烦得长吁短叹,愁苦万分。吉强心如刀绞,异常难受。那天晚上他趁全家一起吃饭的当儿说:“大,妈,你们就不要为我的事操心了,看看咱们村里,有好多人三十几了还在打光棍,我今年才二十一岁,还早着呢,过几年再说吧。”

老两口对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多么懂事的孩子,把自己的痛苦隐藏了,却为咱们宽心。

恩茂和富香都很迷信,认为这一切都是他们上辈子做了缺德事而遭到了报应,就在每月初一,十五到附近各个庙宇烧香祷告,祈求神灵降福给吉强,让他早日娶上媳妇,以延续一家香火。只要儿子过得幸福,一切罪过都由他们承担,死后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打入十八层地狱也无怨无悔。

吉强养伤期间,康老板捎信带话催了好几回,春夏两季正是储备沙子的大好时节。等到秋后发大水了,河湾里到处都是淤泥,再着急也没有办法。

吉强十多天也实在郁闷得不行,就不顾父母的劝阻去了工地,看到大、妈站在门口喊着自己的名子老泪纵横,吉强心一横,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第六章

这天恩茂干完活蹲在门口吸着旱烟锅子,富香拿个凳子坐到他身边面带疑惑地问:“他大,你说庙里的神仙有星期天吗?”

恩茂一愣,“你无原古怪问这干什么,谁给你说神仙有星期天?”

富香说她听人讲柳门堡的泰山爷十分灵验。今天早上她专门去准备抽枝签问问儿子的婚事,可是敲了好久门里却没有一点动静。她想这个庙里的出家人也真懒惰,天都大亮了还没有起床,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正好来了几个烧香还愿的婆姨。也真奇怪,人家一敲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富香跟在后面一进门就被道士拦住了。那道人板着脸,口气冷冰冰地问:“人家都提着东西是来还愿的,你跟在后面凑什么热闹?”

富香急忙解释说:“师傅,我娃问了几个对象都没成。今儿个我专门过来问神灵,看年底孩子能不能问个媳妇。”

道人不耐烦地一挥手说:“你走吧,一今天是星期天,泰山爷休息不上班。”富香没反应过来就被道人推到门外。

恩茂叹息一声说:“我明白了,那是道人见你空脚叉手就编了个指头把你给打发了。”

富香脸上一片默然,自言自语地说:“连烧香许愿的地方都这样,今后咱这种人可怎么活呀!”

就在一家人在死气沉沉,濒临绝望的时候,犹如寂静的夜空中一道流星划过,冰冷的死灰里忽然闪现出耀眼的火星。

那天因为下雨没有干活,恩茂和富香就坐在板凳上编草帽。端午节前后将白得耀眼的草帽拿到城里卖给那些皮肤黝黑但心地善良的建筑工人,多少也补贴一点家里的开销。庄稼汉嘛,无非就像鸡一样在土里刨食,刨得紧,吃得紧。未来怎么样,他们不知道。但是企盼儿子成家后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过日子,却是恩茂和富香近乎奢侈的希望。

一阵敲门声伴着爽朗的声音传进来:“吉强,你们这是咋了嘛,都十点多了,门还闩得死死的!”

花花闻到生人气息,拽着铁链狂叫了起来,给寂静的院子里增添了些许生气。

富香连忙起身出去开了大门,看见一个穿着干净利落,头发烫着卷儿的女人打一把花布洋伞站在门外。

“你是?”富香满脸疑惑,来人虽然面熟,她却一时记不起来。看到女主人愣怔的样子,来人笑道:“大姐,你认不出我来了吗?我是莲苹。”富香恍然大悟:“怪道这么面熟,原来是刚刚媳妇,快进屋。”

莲苹也不客气,甩了甩雨伞上的水珠就走了进来。富香满腹狐疑走在后面直嘀咕,这个莲苹,好几年没来往了,也不知今天干啥来了。

刚刚是她姐夫的一个远房弟弟,算起来也就是那种说上好半天的亲戚。那年刚刚做生意赔了本,被债主逼得四处借钱,因为到吉强家没借到而心生怨恨,一气之下断了红白事情上的往来,即使偶然遇见,竟连打个招呼都节省掉了。

恩茂在屋里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明白,他也感到一头雾水,莫非莲苹又来借钱,绝对不可能。哪她是干啥来了?就在他胡思乱想理不清头绪的当儿,莲苹已经走进屋来,“大哥难得老天这么关怀你,给了你一个礼拜天,要不你才挪腾不出时间在家歇着呢。”

恩茂笑着说:“大妹子你这倒是一句实话,咱抡干腿习惯了,偶然休息一半天,腰腿反而觉得不连杆,娃他妈,赶快做饭,莲苹可是难得上门的稀客。”

                        第七章

莲平一点也不推辞,脱了鞋坐在炕上说:“大哥大姐,不瞒你们说,今天我还真要心安理得吃你们这顿饭,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只管做熟了往上端,把我伺候满意了,我才能提起精神给咱吉强办好事。”

“给吉强办什么好事?”老俩口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给咱吉强瞅识了一个好媳妇,今天是专门赶来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的。”莲苹拖长声音说。

恩茂和富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富香一把抓住莲苹的手摇晃着问:“好妹子,你这话是真的吗?”

莲苹把她拉到身边坐下说:“大姐,人不讲空言,老鼠不咬空船。更何况咱们还沾亲带故呢,我就是再不地道,也不能拿吉强的婚姻大事开玩笑啊!”

“那咱这么穷,吉强胳膊又是那样,人家女娃要是嫌弃怎么办?”恩茂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问。

莲苹一拍胸脯正色说:“大哥大姐你们就请放宽心吧。没有六、七成的把握,我也不敢冒然踏进你家的大门。要是心中有顾虑,你们可以到刘家集方圆几个村子打听一下,谁不知我莲苹是个钉是钉,铆是铆,说话办事非常认真的人。”

恩茂陪着笑脸说:“大妹子,咱不看别的,光听你说话这么干脆就能知道你是个非常攒劲的人。娃他妈,你快给咱生火擀面,我把那只报明的大公鸡杀了,好好款待咱们的大恩人。”

希望的火焰被重新点燃了起来,擀面声、说笑声,鸡叫狗咬声汇聚成一首欢乐的交响曲飘向远方。

听莲苹讲,那天她去镇上赶集,看到一个老人和姑娘一前一后在路上走。老人有点驼背,愁苦着脸不断催促姑娘走快一点。那姑娘看样子十八、九岁的年纪,生得体态婀娜,脸蛋俊俏,一边走一边嘤嘤唔唔地哭着,看那样子真是伤心到了极点。

好奇心促使莲苹前去询问,这才明白了姑娘悲伤的原因。

姑娘名叫娟儿,家住邻县吴家山大槐树村,那天她母亲感到身体不适,送到医院检查,才知是患了癌症,这对一户生活在大山深处的穷苦人家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父亲万般无奈就给上海打工的独生女娟儿打了电话。

娟儿是一个十分体贴孝顺父母的孩子,她辞掉工作,一结账就心急如焚赶回家中,看到母亲苍老憔悴的模样,娟儿失声痛哭,发誓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治好母亲的病。

那些天娟儿四处奔波筹钱给母亲看病,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刚步入社会不久就饱尝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然而尽管她在屈辱,讥讽、白眼、同情、安慰、理解交织中四处奔波了十多天,母亲的医疗费用却仍然相差甚远。万般无奈之下,娟儿心一横,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找一个婆家,用对方的彩礼钱为母亲看病。

                          第八章

今天父女俩就是去找城里工作的吴叔叔商量给娟儿寻主儿的事,虽然山里边也有很多好后生,但一听娟儿妈看病需要十几万元,他们都惊讶得直吐舌头,吴叔叔是娟儿家的邻居,他常年和川里人打交道,门路广,脑子活,一定能给娟儿介绍一户心肠好,有经济能力的人家,找他帮忙是绝对不会错的。

娟儿一路上想到母亲养育自己的辛苦和遭受病痛的折磨,就忍不住泪如雨下,难过万分。

听了娟儿的哭诉,莲苹感动得直抹眼泪。她拉着娟儿的手说:“难得你一个姑娘家不但人长得周正,而且心地贤惠善良,谁家要是命大娶了你做媳妇,那他家祖上肯定是烧了长香的。不瞒你父女俩个说,我有几个亲戚后生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只是我不知道你们打算找个怎么样的女婿?”

娟儿大说:“咱身在难中,哪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只要男方品行端正,和娟儿有缘,我就没啥意见。”莲苹听了有些靠谱就说:“我家就在西边的刘家集,男人开车跑货运没在家,如果你们愿意就在我家住两天,打折的胳膊往里弯,娟儿如果嫁给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咱们今后就成了亲戚,一来我落个好名声,二来娟儿妈也能早点得到救治。”

娟儿父亲听了感激地对女儿说:“孩子,老天开眼,让咱遇上了救苦救难的菩萨,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向阿姨道谢。”

俗话说黑白不等,缘份要紧。此话一点不假,尽管莲苹带来的几个后生里不乏眉目清秀,身强力壮之人,娟儿却没有一个能看上眼的。面对莲苹迷惑不解的神色,娟儿说:“阿姨,这两年我在外面打工,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别见怪。这两天您带来的后生虽然看着顺眼,其实却都是绣花枕头稻草包。他们和我单独谈话时大多都油腔滑调。有的甚至动手动脚想占便宜。人都说金山配银山,窑窝配河滩。一个女人如果选择错误,一念之差嫁给一个见异思迁,华而不实的人,那她只能一辈子低着头过日子。我有一个同学,嫁给了建筑老板的儿子,被人家瞧不起,每天非打即骂,仗着家里有钱,那男的今天引一个穿绿的,明天带一个穿红的。我那可怜的同学在苦水里浸泡了一年多,最后终于熬不住离婚了。那天她对我哭诉了一场,说都怪他当时贪图享受,把脑袋塞进胶罐里走错了道路,如今为了女儿抚养费的事还在和男方打官司,她被拖累得心力交悴,可是这世界上又没后悔药可吃!”

就在莲苹感到惋惜,遗憾和无奈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吉强的身影。此时她在娟儿父女面前提惦吉强,用当地一句俗语形容最恰当不过,那就是:正月初一给媳妇拜年,嘴闲的原故。

莲苹说:“娟儿,别看你年纪轻轻,可说出的话儿句句落地有声。我还有一个远亲,人长得十分精干,就是胳膊有点残疾,虽说家里穷一些,但是穷没根,富没苗,现在政策这么好,只要脚踏实地过日子,就没有不翻身的道理。”莲苹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没抱多大的希望。

然而世上有些事却往往违背常规,让人不可思议。想不到娟儿满脸认真地说:“这样的人家好,这样的人家会希罕咱,抬举咱。阿姨,我的事让您费心了,明天你就去说吧,我和我大等你的消息。”

今天一早,莲苹就冒着大雨赶来了。

                        第九章

莲苹这番话听得恩茂和富香脸色时而晴转阴,时而又阴转晴,待莲苹说完了,恩茂就迫不及待地问:“大妹子,听你这样讲,这事十有八、九有希望呢!”

莲苹端起茶呷了一口说:“大哥大姐,我的意思是事情一旦说成了,咱们可要当明理人,赶快给娟儿十万元,让那父女俩先把病人安顿好了再说。”

“那么多!”富香失声叫出声来。

莲苹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说:“娶媳妇嘛,就得大把大把地花钱。你们不是不清楚,有些人把钞票顶在额头上还没人搭理呢。”

恩茂连连点头说:“大妹子你说得句句在理。只要人家能看上吉强,这钱不是问题,那年修高速公路征用土地的钱咱分文没动存在银行,就等着给吉强娶媳妇呢!”

莲苹眉开眼笑说:“那咱尽快让两个孩子见面,娟儿和她大等这边消息,说不定已是望眼欲穿了呢。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个看着一个笑,内心的酸楚谁知道!”

恩茂一吃过饭就风尘仆仆赶到松水河湾去叫吉强。

吉强的老板姓康名大发,本来这些天为产量不能上去心急如焚,一听吉强又要请假,他不由大为光火,心里便有了将吉强炒鱿鱼的想法。可是当他从恩茂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不禁由衷地替吉强感到高兴。他拍着吉强的肩膀说:“吉强,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这次的成功与否,就全看你娃娃的本事了。你要自信点,要对自己充满信心。我记得有首歌里唱:爱情的发条不能松,松了它就不会成功。想一想这话还真有道理。问对象会花很多钱,你到会计那儿去借两仟元,就说是我答应了的。小子,事成后告诉我一声,我来喝你的喜酒。”吉强腼腆地笑笑,羞得脸都红了。恩茂拉着康老板的手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康老板你是个好人,懂我们下苦人的心!”

父子俩先到银行取了钱,然后归心似箭赶到家中。本来全家人都是要过去的,但恩茂后来却改变了主意,最近村里发生了几起偷盗事件,要是小偷知道他家没人来个抬脚割掌子把大黄牛牵走,那几亩山川水地就只能靠吉强和他妈扯着耕具来作操了,他要留下来看门。

在通往班车站的路上,恩茂送了一程又一程,对富香和吉强千叮咛万嘱咐。富香听得不耐烦说:“他大,你说的我都记下了。一句话重复好几遍,你烦不烦啊!”

恩茂憨笑着说:“这关系到吉强的终身大事,我能不操心吗?好了,那你们去吧,我就不送了。”他又挥手朝走在前面的莲苹喊道:“大妹子,吉强的事就麻烦你了,我在家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莲平也挥着手说:“大哥你就放宽心吧,现在说客气话干啥,等事情办成了,你们再感谢我也不迟。”


                              第十章

这时雨过天晴,太阳西沉。望着天边灿烂的晚霞,恩茂满脸虔诚,口中喃喃自语:“老天爷,您同情一下可怜人,给孩子成全一个媳妇吧,恩茂在这里求您了!”

莲苹的确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在她伶牙俐齿地撮合下,在她脚勤手快地张罗中,一切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见面换手,看房订婚,议事论婚,水到渠成。恩茂和莲苹商量让两个孩子去政府领结婚证的事,莲苹说距离结婚只有一个礼拜了,时间恐怕有点来不及。别看两张简简单单的结婚证,办起来可复杂着呢。有些坐办公室的人说是为人民服务,其实心是黑透了的,要他们办事,如果不表示一下就会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今天有事,就是明天放假,弄得人心力交悴,疲惫不堪。等事情过了让俩个孩子慢慢去办也不迟。

按照娟儿父女俩的意思,一来家中有危重病人不宜热闹,二来因为礼钱要得太多被亲戚朋友议论纷纷。既然已经在麻烦莲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她当作最亲的娘家人,让她到时凑几个送亲的到吉强家意思一下就行了。恩茂虽然觉得有些意外和蹊跷,但细细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点头答应了。

听说吉强要结婚,左邻右舍和关系要好的朋友纷纷过来帮忙。有的是实心实意,打心眼里为恩茂一家感到高兴。有的心怀叵测,说是帮忙,其实是来看河大水涨的。吉强也能娶到媳妇,而且听说是一个非常漂亮端庄的女娃,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

恩茂也豁出去了,为了将婚事办得隆重,他请来了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厨师,外号刘一勺的喜顺。他雇了辆皮卡去了趟县城,回来时鸡鸭鱼肉,香烟美酒,水果蔬菜拉了满满一车。他说儿子结婚是最最舒心的事,为了让乡里乡亲吃好喝好,即使拉些账也是值得的。

婚礼按本地的风俗顺利举行,当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吉强和明眸皓齿,美艳动人的娟儿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大家不禁发出由衷地感叹,想不到平时灰头土脸的吉强一经收拾竟然这么英俊帅气。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啊!

而娟儿款款有致,落落大方的样子更是得到所有人的夸奖,这孩子有家教,懂礼数,敬酒时不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合适的称呼。恩茂家能娶到这么可人的媳妇,也真是祖坟冒烟了。看着这对珠联璧合的新人,前来贺喜的亲戚朋友们心里无不感到愉悦和陶醉。划拳声,说笑声,酒杯交错,迎来送往,昔日无人问津的冷清之地,今天成了欢乐祥和的世外桃园。

酒席上莲苹多喝了几杯,面对众人的恭维奉承之声,她颇为自得地说:“我这个人说话办事就图个干脆,既然双方没意见,就趁热打铁把事情办了。免得平地刮怪风,夜长梦多,糜面馍馍冷了甜,等不住,早过河早脚干嘛!”她双颊泛红,有点飘飘然地说:“如今这世道,是龙你就入大海,是虎你就进深山。只要脑瓜子好使,就不愁赚不到银子花。”

                          第十一章

恩茂和富香站在门口热情地向客人们打招呼,有个叫列兵的将恩茂拉到一边说:“老哥,恭喜你给吉强娶了个花朵一样的媳妇。我有一个试验媳妇心肠善恶的绝招你想不想学?”恩茂好奇地问:“啥法子你说吧,我听着呢。”

列兵神密兮兮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哪天吉强和他妈不在家的时候,你喝几杯酒装醉趴在院子里撒酒疯,如果媳妇把你扶进屋里好生照顾,就说明她是个孝顺阿公,通情达理的好娃娃,否则就是面如桃花,心如蛇蝎的苏妲己。”恩茂好气又好笑地打了他一掌说:“你这家伙真正是烂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赶快进去坐席吧,再迟就没位置了。”

一辆黑色的上海大众缓缓停在大路边,康大发下了车一眼看见恩茂就双手作揖说:“老大哥,恭喜了。”恩茂连忙迎上来面带愧色地说:“康老板,实在对不住,本来是要专门特邀你的,可是这些天实在太忙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你是怎么知道今天吉强结婚的?”康大发说:“秀才不出门,知道天下事。村里有几个熟人,打电话一问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吉强是个好孩子,不过来喝他两杯喜酒,我是于心不安的。”恩茂连连点头,感激万分地说:“康老板,我们知道你是个大好人,吉强能跟着你干活,那是他娃娃的造化!”

富香把几个女客人送出来,一再问她们吃好了没有。一个头发花白,精神十足的老大娘拉着她的手说:“人都说穷舍命,富抽筋,好多年我没吃过这么好的酒席了。妹子你是个命大人,将来有享不完的老头福呢,看吉强和媳妇就像画上的金童玉女,明年这个时候你就乐颠颠地抱孙子吧!”吉强妈激动得满眼泪花说:“嫂子,托您的金口玉言,我做梦都盼着那一天呢!”

晚上十一点多,恩茂才送走了那几个屁股墩子最重的客人。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检查了一遍鸡窝、猪圈、牛棚,确信没有后顾之忧了,这才小心翼翼关上了大门。

富香还在厨房里洗刷碗筷,他倒了杯水放在炕桌上柔声说:“你歇了吧,老胳膊老腿还逞什么能,咱赶明后两天把借来的东西一件件还给人家就是了,再说还有娟儿给你帮忙呢!”

富香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抑制不住兴奋地说:“我也不清楚浑身咋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可能这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他大,我直到现在还在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呢!”

恩茂香喷喷吸着自卷的旱烟说:“这一定是咱们的虔诚感动了天爷,给咱吉强送来了一个仙女般的媳妇。我曾经给你说过,婚缘没到不要缠,牛娃渴了自奔泉。现在你相信了吧!”

富香连连点头:“娟儿娃人长得心疼,而且嘴甜,懂礼数。看今天她给咱敬酒的样子,活脱脱就像电视里的梁淑珍。那一声声妈叫得都要甜到我的骨头里去了。”富香激动地抹着泪花又说:“只是这孩子花去了咱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几万元的高利贷,那钱咱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

恩茂嗨了一声说:“你真是长了一个不开窍的死脑筋。孩子没问到媳妇的时候,你哭天抹泪比谁都猴急。如今这桩心事一了,你反倒心疼起钱来了,你也不想想,只要老天爷抬举咱,不让咱生疮害病,咱就有机会和能力挣钱。但如果咱这回丢了慢脚,吉强能娶到娟儿那么随心的媳妇吗?人活一世,不就图个安享晚年,天伦之乐嘛。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早日抱上孙子,死后就是有棺材没底子也知足了。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最近这几场透雨基本上缓解了旱情,看来今年是丰收有望了。秋后买些党参籽撒在麦地里,那玩意很值钱,被人称为小人参的。要是老天保佑开春小苗齐整,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我还打算养几头母猪下猪崽,这样几年下来,那账也就还得差不多了。”

看着儿子新房里喜庆的烛光,恩茂喜悦地对富香说:“娃他妈,你还记得咱年轻时闹洞房孩子们喊过的那几句话吗?“月亮月亮明光光,媳妇坐在炕中央,亲戚朋友别回去,今晚演出《红灯记》。”

富香笑着说:“看把你高兴得像个小孩,他大睡吧,你看墙上的表都一点多了。”

吉强觉得自己刚睡着没多久就被娟儿起床的声音惊醒了。“娟儿,天还没亮呢,你起来干嘛?”

娟儿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亲亲你好好睡,我去给咱们烧蛋汤。”

吉强一把将她扳倒紧紧抱住说:“宝贝,时间还早呢,让我再抱一会儿吧。”

娟儿吻了他一下说:“昨晚我们誓都发过了,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把我的一生都托付给了你,有你抱够的时候!”

吉强拿起床头上的手娟,望着上面点点落红深情地说:“我永远的宝贝,谢谢你,是你让我从此以后在人前能够抬起头,老天把咱俩安排在一起是对我最大的眷顾,我现在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娟儿说:“我也感到非常满足,可是为了看我妈的病,你们付出的实在太多了,吉强,你能理解吗,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娟儿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吉强心疼地替她擦去泪水说:“宝贝,今后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只要咱有日子过,我就不让老人家受半点委屈!”

娟儿握紧吉强的手含情脉脉地说:“打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深信你是我一辈子值得信赖的人。吉强,我的亲哥哥,今后不管你发达或是穷困,我都要铁了心和你过一辈子!”

富香因为心中高兴瞌睡也没有了,早上天没大亮就起来给全家人准备早餐。厨房里灯亮着,透过玻璃窗往里一看,原来娟儿已经把汤烧好了。蒸笼上的花卷冒着诱人的香气等待享用呢。女主人心里感到一阵温暖走进去对媳妇说:“好孩子,以后你就多睡一会吧,做早餐的事让我来干好了。”

娟儿略带羞涩地说:“妈,我的腰腿比您麻利,今后我和吉强要好好孝敬您二位老人家。我就是担心做的饭菜是不是适合您和我大的口味。妈,要是哪一种调料多了或是少了,您就告诉我一声吧!”

富香听得眼睛湿润了起来,她连忙转过身说:“我去叫你大!”

她进屋摇了摇睡梦中满脸笑意的老伴说:“老家伙,起来吧,儿媳妇把早餐做好了在等咱们呢!”

恩茂“哦”了一声,坐起来边穿衣服边压低声音说:“咱也不能高兴得太早了,刚来的媳妇三月亲,亲来亲去变妖精。是黑是红,得慢慢观察才能下结论。”

娟儿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媳妇,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将院子和大门外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当全家人起来洗脸刷牙的时候,香喷喷的鸡蛋汤和松软可口的花卷已经在桌上候着他们了。早晚两顿饭,娟儿总是双手圆碗,毕恭毕敬先端给两位老人。一声声大大,妈妈叫得老两口心花怒放,感觉就像吃了糖,喝了蜜,对未来的生活信心更大了。

水地里的麦子开始杏黄,旱地里的麦子已经有人在收割了。恩茂去了一趟山坡地,回来后便对全家人做了明确分工;从明天开始,收割麦子的事由他老俩口承揽了。吉强和娟儿照看屋里,每天给牛割两捆青草就行了。吉强和娟儿都不同意,说割麦子的活儿太苦,应该让他们去干。父母年纪大了,在家里照应是最合适不过的事。恩茂见说服不了两个孩子,便瞪着眼作出蛮横无理的样子说:“我是一家之主,这事由我说了算。再过些年我和你妈腰来腿不来了,你们就是硬要我们去我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午饭我和你妈拿些水和干粮就行了,娟儿你想吃啥就给你和吉强做吧,咱虽然穷,但在吃喝方面可万万不要节约。”

娟儿说:“大大,其它方面我都依你,但是我坚决不同意你们用干粮代替午饭,我和吉强把家里收拾好了,做好饭马上就给你们送来。人是铁,饭是钢,干那么苦的活却喝水啃干粮,我还怕别人说我们虐待老人呢,您二老也应该替我们当小的着想啊!”

恩茂坚持了一会见拗不过两个孩子,只好点头说“好吧,我犟不赢,就依你们吧!”娟儿和吉强相视一笑回到屋里。吉强说:“宝贝你真利害,每次我和大较劲,只要大眼睛一瞪我就得败下阵来。”娟儿说:“从明天开始,咱伙食要上一个档次,中午每顿饭都不能少了肉和蔬菜。让你和大、妈好好品尝我的厨艺。吉强乐得躺在床上手舞足蹈地说:“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星星沾了月亮的光呢!”

恩茂躺在炕上对富香说:“娟儿娃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孩子,这一个多月里,她早起晚睡,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照这个样子下去,只要身体硬朗,我就是八十岁了都有劲头给孩子们拌光阴!”

富香赞同地说:“有这么好的媳妇,我就是累死也开心,他大,孩子们结婚一个多月了,昨天康老板又叫人捎话叫吉强呢,娟儿对咱们这么好,咱却暗地里提防着人家,看来咱是多心了,依我说过几天叫吉强去干活吧!”

恩茂坐起来长长出了口气说:“等咱们把庄稼弄入裕了再说吧,要是工地上要女工,索性让娟儿也过去,小两口每天在一起,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夏收时节,暴雨频繁,为了和老天争夺粮食,恩茂两口子和大多数人一样,起早贪黑地收割麦子。饿了啃两口干粮,渴了灌一气凉水,累了躺在麦捆上望着天上的白云,心里倒也十分惬意。每天中午,娟儿都准时把可口的饭菜送到地里伺候阿公、阿婆吃了,然后不管两位老人的催促,帮他们收割,打捆。看看时间不早了这才挎上篮子,袅袅婷婷向家里走去。

恩茂和富香看到周围地邻们的羡慕神色,心里感到极大的满足,手里的镰刀也挥舞得更快了,“嚓、嚓”一大把一大把的麦子在他俩的眼前倒下。

娟儿天天送饭成了人们眼中一道靓丽的风景,一到中午,许多人总是看着太阳说:“吉强的媳妇怎么还没送饭来!”娟儿太美了,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那么合体、大方。她像一个模特,举手投足,一嫣一笑都给人以美的享受。她不但摸样长得好,而且天生一副百灵鸟一般的金嗓子,秦腔、眉胡、山歌、流行歌曲没有她不会唱的,吉强常常听得如痴如醉,他想,可惜亲爱的娟儿生在了穷人家里,假如有条件上个艺术学校,说不定会成为一个红得发紫的明星。农村中有多少天才在艰苦的劳动中变得平凡,麻木,最终在世俗之中默默无闻,遗憾终生。

功夫不亏有心人,辛勤的劳动换来了丰厚的回报。看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粮食,恩茂心里感到由衷的踏实,民以食为天,粮食可是庄农户生存的根本,难得今年吉强结婚,而且喜获丰收,真是双喜临门,事事顺心,这也就是人家有学问的人所说的天道酬勤吧。

日子在平静祥和中水一样流逝。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十二了。七月十二,辣椒茄子,七月十二,烙麦扇子,这是流行于当地庆贺丰收的节日。

晚饭过后,恩茂和老伴正在看电视,娟儿和吉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娟儿叫了一声大,妈,脸上就扑簌簌掉下晶莹的泪珠来。老俩口一看慌了神,恩茂说:“娟儿你这是咋了嘛!你有什么话慢慢说,是不是吉强这死娃娃欺侮你了?”

娟儿抹去眼泪摇摇头说:“大大,妈妈,你们全家人都待我这么好,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我和吉强结婚都快两个月了,到现在都没回过一趟娘家。虽然我大前些天来过一次,说我妈的病情大有好转,但是做为唯一的女儿在妈妈病重时不能尽孝,这终归是做晚辈的一块心病。前些日子因为农活紧张,孩儿我难以启口,现在总算消停一些了,我打算和吉强明天回娘家看看,七月十二过了就回来。”

恩茂说:“好孩子,你早就应该去看你妈了,一想起这事,我和你妈都觉得对不起亲家。这样吧,我和你妈商议给你们准备一下行李,明天一早你和吉强坐最早的一趟班车吧!”

娟儿和吉强回屋后,富香愁容满面地说:“媳妇这是第一次回娘家,咱总不能让她空脚叉手回去。可是家里现在只有明年开春卖化肥的一千元,如果不上催苗肥,咱就亏了庄稼,那钱可是万万不能动的!”

恩茂说:“你就把那钱全给了娟儿吧,孩子这是第一回过去,多带些东西,在街坊邻居们面前也体面些。咱不是还养着一头猪嘛,腊月里宰了将头底下水留下来过年,肉拉到市场上全部卖了,那催苗肥不就有着落了。”

富香叹了一口气说:“就依你吧,也只能这样了。”

娟儿和吉强告别父母,一清早坐上大客车,到达龙江县城已是十一点多了。看到吉强由于晕车脸色黄得像张裱纸,娟儿心疼地说:“亲亲,前面有家牛肉面馆,味道不错,咱过去先把肚子安排好了,然后到超市给你选一套休闲服,新衣服在大,妈面前显得有精神。”

吉强说:“我现在胃里难受只想呕吐,哪里能咽得下面食,对面有卖油条豆浆的,我过去喝一碗就行了。宝贝,你想吃什么就去吃吧,衣服我看就不用买了,穿不了闲放着也是浪费,挣钱不容易,咱能省就节省一点吧,今后咱一家人花销大着呢!”

娟儿无可奈何摇摇头说:“我才发现你和大大在有些方面太接近了,那我也和你去喝豆浆吧!”

吉强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零钱说:“心肝,这是我平时积攒的五百元钱,你看需要什么就给姨父姨娘买一些吧。大和妈给你的那一千元最好不要动,留给姨娘看病好了!”

娟儿接过钱感动地说:“吉强,我有你这样通情达理的丈夫感到非常幸福,这两百元你拿着给咱买车票吧,不然别人会说你是个妻管严,让我把你口袋里的钱搜刮贻尽了!”

吉强笑着说:“旁人说什么我无所谓,只要你开心就是我最大的快乐,宝贝,今后你和我过日子,我虽然不能让你富富贵贵,但是我保证让你愉愉快快!”

娟儿深情地望着吉强说:“亲亲,我啥都不相信,唯独这一点我相信你!”

吉强喝了豆浆后感到轻松了许多,看看表还不到十二点,开往吴家山方向的班车半小时以后才能到达县城,夫妻俩信步顺着人行道往前走。经过一个书摊时,吉强说:“宝贝,咱别往前走了,就在这边看书边等车吧。”

娟儿嗔怪地说:“你现在成了书虫,一看见书腿就抽筋迈不动脚步了,这样吧,我到那边去上个厕所,回来帮你挑几本小说,带回家你再细细看吧!”吉强答应了一声就沉溺在小说精彩的内容里面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肆掠了半个小时方才停止,恩茂和富香费了好大的劲才找来被大风刮散的石棉瓦盖到牛棚上面。看着夜色苍茫,恩茂关了大门回到屋里对老伴说:“老天爷真是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你说它可恶吧,它却很和善,如果这场雨提前几天,咱不哭天抹泪才怪呢!”

“咣,咣……。”外面忽然响起急促地敲门声。狗儿叫唤了起来,恩茂心里很是纳闷,刚下了大雨,这时候谁还有心思串门,除非是火烧眉毛的事情。

恩茂出去开了门不禁大吃一惊,门外站着一个从头到脚满是泥泞的人,仔细一看,这不是吉强吗!恩茂心里感到一阵寒意,厉声喊道:“吉强,你这是咋了,娟儿呢?”

吉强沙哑着嗓子一声长嚎:“大,娟儿跑了!”

“你没追寻吗?”

“我寻了,吴家山大槐树村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家人!”

富香站在院里将儿子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耀眼的闪电把乌云撕裂开一道口子,倒发雨来了。

富香是在县医院急救室里昏迷了整整十几个小时才苏醒过来的,她惊愕地看着白得耀眼的屋顶和墙壁,又看了看倒挂在头顶的药瓶,霎时就明白了一切。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没有一点力气。恩茂刚趴在床沿上打盹,听见响动一下子就惊醒过来,见老伴醒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喜说:“娃他妈,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真害怕你撇下我和吉强一个人走了呢!”

“走了才好呢,是谁叫你们把我送到医院里来的?我要回家,我要出院!”富香嘴里喃喃地说着挣扎着又想起来,却再次无力的躺了下去。

这时主治大夫带着护士来换药,看到眼前这一幕,大夫过来温和地说:“嫂子,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可是你属于危重病人,万一让你出院后有个意外,这个责任可是谁都负不起的。按规定,你这种情况最少也得在医院里观察十来天,但考虑到你家里的实际困难,我建议你再坚持三天,如果三天内病情稳定,我们立即替你办理出院手续。”

富香不再言语,一任泪水顺着眼颊流在枕巾上面。

吉强给父亲端了一碗面轻轻推开门进来,见母亲醒了,他叫了一声妈,走过去握着妈妈的手说:“妈,您放心,娟儿是个好姑娘,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一定是受到了坏人的胁迫,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咱全家人对她那么好,她能昧得下良心吗?如果是个骗子,她能和咱们过这么长的日子吗?妈您千万不要流泪了,明天我到龙江县城就是把腿磨断了,也要走遍每一个角落将娟儿寻找回来。妈您别哭了,您这样儿心里难受啊!”吉强安慰着母亲,自己却忍不住哭出声来。富香因为身体虚弱,急火攻心,哭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恩茂对吉强说:“孩子,你妈有我伺候,你就放心回家去吧,不要忘了按时给张口货喂草和饲料。”

吉强点点头,拿湿毛巾擦了擦母亲干裂的嘴唇和倒地时被树枝划烂的伤痕,这才一步三回头走了出去。

恩茂默默跟了出来走在后面,父子俩走到医院大门口时,恩茂喊了一声儿子,吉强站住了转过身来。

恩茂走过来说:“孩子,回家后给牛喂饱一顿饲料,然后牵到南家坪卖给南老师。你结婚时南老师想买我没舍得卖,现在看来不卖不行了。”

吉强听了吃惊地问:“大,牛卖了拿什么作操那几亩山川水地?”

恩茂无奈地叹息一声说:“今天护士过来催促医疗费,零零总总算了一千多元,虽然合作医疗能报销一点,但隔山的金子不如眼前的铜,咱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眼前这道坎过去了再说吧!”

吉强紧咬着嘴唇,一剁脚走了。

恩茂这才迈着沉重的脚步向急救室走去,他双目无神,面容痴呆,路上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叫了声老大爷他都没听到。小女孩满脸疑惑地问她妈妈老大爷为什么不搭理自己。年轻的母亲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一眼恩茂的背影说:“大爷是个非常善良淳朴的好人,他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办呢!”

吉强回到家里,一进屋就趴在炕上大哭起来。刚才在路上面对各种各样的目光,他竭力显得从容、镇定,不让那些幸灾乐祸的人看到自己的懦弱和自卑。只有现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感情才像决堤的洪水喷发出来。他一边哭一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型录音机,插上电源一摁开关,娟儿那婉转动听地歌声就在屋里飘荡开来:

北山有猎懒地打,

南方有钱没心挣,

守着田产度光阴,

不见妹妹不安心。

天上银河王母开,

地上松柏龙王栽,

是谁留下情和爱,

折磨得人眼发黑。

……

在歌声中,吉强仿佛看到娟儿笑盈盈向他走来,“娟儿,”他叫了一声。山歌依然回荡,娟儿的身影却从眼前消失了。他这才明白是因为太想念娟儿出现的幻觉。他双手捧着娟儿的像片拖着哭腔说:“娟儿,你在哪里,赶快回家吧,你再不来妈妈会被活活窝心死的呀,娟儿,快来吧,我求你了,哪怕见上一面也行啊,你说要陪我一辈子,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娟儿,你要是不露面,这个家可就走向绝路了呀!娟儿,难道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别这样了,大,妈那么大年纪是经不起折腾的,我也承受不住要崩溃了,娟儿你回来我会比以前爱你十倍,百倍,千倍,万倍……”

三天之后,吉强把母亲接回家里安顿好后马上去派出所报案。按吉强的想法,他要等待娟儿回心转意,他想凭借着自己对娟儿的一腔热情和真爱,她就是再麻木不仁也会受到感化回到自己身边的。但是给母亲看病的大夫却迎头泼了他一盆冷水:“孩子,你这是在犯傻啊!你娶的那个媳妇一定是个高级骗子,她们走南闯北,一定骗了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家。你现在应该马上到派出所报案,只有通过法律才能最大程度减少你们的损失。你每天去城里寻找那分明是大海捞针,你的娟儿说不定现在正挥霍你们的血汗钱呢!你想用自己对她的痴情感化骗子的心,那简直是痴人说梦,骗子都是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人,他们不会同情弱者的!”

吉强心里空荡荡的浑身就像散了架,双腿就像陷在烂泥里迈不动步子。

派出所接待吉强的是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警,她一边认真聆听着吉强的诉说,一边快速而熟练地做着笔录。末了她对吉强说几个月里派出所已经接到好几宗和他一样的案子,所里现在正在调查取证。她叫吉强留下了联系方式,一有消息派出所就会马上通知他,如果发现骗子们的蛛丝马迹,就要立刻向派出所报告。吉强答应着看了看墙上庄严的警徽,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富香躺倒以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先是请了一个很有名的农村大夫,连续吊了几天水,病没见好转却拉起了肚子。大夫开了几剂中药,吃完后也没起一丝效果。后来越发严重起来,以至于食物一进口在肚子里走个过场就拉出来了。见父子俩笨手笨脚为自己端屎端尿,做饭洗衣的情景,富香心如刀割,心一横绝起食来。整天咬紧牙关不吭一声,茶饭端来看也不看一眼。恩茂万般无奈只好叫吉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富香再也忍不住就哭出声来说:“吉强,你且出去,我和你大说几句话。”

吉强出去后,富香听听外面没有动静这才有气无力地说:“娃他大,你就行行善,发发慈悲到药店给我取些药吧,这床灾我实在受不了了!”

恩茂吃惊的说:“娃他妈,你这说的是啥屁话呢!我和吉强就是把你伺候十年八载也绝不让你寻无常!”

“可是我眼看着你们两个大男人整天围着我打转转,我……我这心里难受哇!”富香悲痛欲绝地喊道。

“你就住了吧,都六十过头的人了,说话却没有一点分寸,你这是不把我当人看呢!”恩茂狠狠地说。

在父子俩苦口婆心地劝说下,富香终于答应每天可以喝点稀粥,但大夫再也不能叫了,她知道自己害的是百药不投的病。

这样富香在半睡半醒中又拖了十多天。那天恩茂在扫地,富香忽然叫他帮忙想坐起来。恩茂就把老伴扶起来背后放了床被子让她靠在上面。富香说:“娃他大,你给我今天梳个头吧,刚才我梦见故去的老油条和疙瘩娃叫我去一个好地方呢,说他俩在那边一个在理发,一个在做饭,热热闹闹,非常快活。”

恩茂听了心里发凉,拿起梳子坐在老伴旁边,让她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认认真真梳了起来。富香满脸幸福的笑容,眼睛也似乎明亮了一些,她伸出手抚摸着恩茂胡子拉碴的脸庞说:“娃他大,人活在世上真是太苦了,下辈子咱俩还在一起好吗,跟你在一起我感到舒坦,踏实。”

恩茂扔了梳子把老伴紧紧搂住说:“娃他妈,你不要说了,要不是咱们的吉强娃,我真想和你一走了之!”

富香气若游丝地说:“你千万不能往坏处想,吉强娃还年轻,需要你帮忙的事情多着呢。娃他大,我回去给阎王爷说,叫他来世把咱俩转成两颗草相依相偎在一起,要不转成石头也行,即便被人砌成石墙,也要你挨着我,我靠着你!”

恩茂牛一样闷声闷气哭了起来,浑浊的眼泪流在老伴头上,富香嘴角带着微笑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秋风萧瑟,吹打着白杨树上残留的叶子,呜咽东流的渭河岸边新添了一座孤坟,寒鸦哀鸣,荒草枯萎。细雨濛濛中,吉强跪在坟前烧着纸钱,嚎啕大哭。

恩茂将一些饭菜供果洒在坟堆周围,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娃他妈,明天我就要去南方打工了,今天我是特意向你道别的。还是你命大,受不了打击撇下我和孩子撒手就走了,将人间的悲苦、烦恼、阴险、欺诈留给我们父子分担。你知道吗?打从你走那天起,我就一直寻思着要给你来做伴。但一想到咱俩走后吉强孤苦无依的样子,我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咱人穷志不穷,有生之年看不到孩子成家立业,我死不瞑目,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现在又有人给咱吉强提亲了。你放心,这回可不是外地的骗子,而是咱村东头李铁匠的女儿二丫,那孩子自幼和吉强耍子,一副好身板,咱是知根知底的。虽然李铁匠要求苛刻了一点,但是宁肯挣死牛,不能翻了车。我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不让吉强打光棍,不让咱家断了户,绝了根。 娃他妈,你在那边就不要气恨了。派出所已经受理了咱们的案子,有人说莲平也是那个诈骗组织中的一员,听到风声就躲起来了。但是我能肯定他们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举头三尺有神明,坏人不能长久,他们是迟早会得到报应的,娃他妈,你在那边等着我,多则一年,少则几月,我把孩子的事情安顿好了马上就来陪你!

看到吉强哭得浑身抽搐,悲伤欲绝的样子,恩茂过去把他拉起来说:“孩子,别难过了,你妈在那边看着咱们哩,她可不愿意让你每天在哭泣和眼泪中打发日子。明天我走之后,松水河湾你就不要去了,虽然康老板待咱非常好,但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咱只能对不起他了。以后你有事没事要多往二丫家里跑,帮她家干些零碎活儿。逢年过节,别忘了给你姨父买条好烟,提瓶好酒,我给他们说了,我这趟去找你当老板的舅舅,多则一年,少则几月,一回来就马上给你和二丫完婚。”

吉强抹着眼泪问:“大,这是真的吗,我怎么以前从来没听到你和我妈谈起过舅舅?”

恩茂说:“那时你还小,你舅舅受不了家里的贫穷就南下谋生,后来发达了写信叫我过去帮忙,我不忍心撇下你娘儿俩就没去。”

恩茂敷衍着心里叹息:傻儿子啊,我不瞎编一个你舅舅,爱财如命,好钻钱眼的李铁匠会把二丫许给你吗?

恩茂跟着邻村的两个年轻人来到一个全新的天地,鳞次栉比的楼房,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往奔驰的车辆以前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现在身临其境了,恩茂觉得还是农村好,农村清静,噪音小。农村人善良,不欺生。农村房子虽低,却不压抑。农村水甜,没污染……。只有一样农村没法和城里比,那就是城里人钱多。

那是一栋主体完成了一半的框架楼,为了赶在元旦节前封顶,公司规定工人们每天晚上加班。日子一久,工人们大多都不耐烦,晚饭吃了后就一个个溜出去看录像,捣台球,逛夜市了。只有恩茂和几个年纪大一些的民工戴着竹篾安全帽,拿着铁锹早早来到工地上等待着工长安排活儿。

看着恩茂加班归来疲惫不堪的样子,大家劝他别把钱看得太重了,钱是挣不完的,富贵是命中注定的,腊月三十算一账,人在本钱在。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挣钱不挣钱,图个肚子圆嘛。看看去年在工地上出事故死去的瓜蛋,虽然公司理赔了三十多万元,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撒手一去便什么都不知道,钱却让婆娘带着改嫁到邻村,那丈夫是个吃喝嫖赌样样占全的地痞流氓,没上半年就将几十万元输了个精光。

恩茂听了心里非常振奋,他笑着说:“比起咱们庄稼地里的活,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累,更何况每天还有鸡鸭鱼肉大米饭,有时我还寻思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呢!”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有人说:“恩茂大叔,年底咱们老板一定会给你戴一朵大红花,授予你最佳员工的称号。你现在是工长的心疼爱,一见面就给你掏香烟,哪像遇见我们横眉怒目,活像前世的冤家仇人。”

大家虽然这样挖苦他,但打心眼里却都喜欢他。恩茂每天第一个起床,给大家扫地,买早餐,打洗脸水,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在关爱着自己的一群孩子。

闲暇时间,恩茂喜欢一个人抽烟想心事,他望着远近奇形怪状的楼房,心里说楼房有什么好啊,不就是一个大鸟笼吗,人住里面哪比得上农家院子实在。可是李铁匠却偏偏要吉强给二丫买一套楼房。这几年农村女娃真不知是怎么了,找对象除了金银首饰和楼房,有的还要小车,这分明是脑瓜子进了水,瞎折腾嘛!吉强我可怜的孩子,你现在还好吗?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大大想了很多,你和二丫结婚后一定要好好过日子。你识文断字,读的书多,千万别像大大一样一生胆小谨慎,夹着尾巴做人,还要受人哄骗和欺侮。大现在一切都胸有成竹,只等将想法实施的那一天了。吉强我的好孩子,大大离世之日,就是我娃你新生活的开始,不要抱怨大,大不能永远守着你过一辈子,就像大鸡不能永远呵护小鸡一样,小鸡终归有独自觅食,迎接风雨,战胜困难的一天。

碘钨灯将整个楼层照得亮如白昼,映着恩茂和工人们清理垃圾的身影。他们把散落的石子和落地灰堆积在一起,然后过筛,装车,再从升降机上吊下去,倒在硬化过的砂石料场地上。工完场清是工长经常在他们耳边念叨的口头禅。

工头十点多上来检查,看到清扫的干干净净的地面和堆码的整整齐齐的架杆和木料,他满意地发给每人一支香烟说:“大家抽支烟歇歇,等十一点过后再下去回宿舍睡觉,休息得太早别的班组长会在工长面前说咱们的坏话。那些人不看咱们创造的效益,却鸡蛋里寻骨头死抠着咱们早下班了多少时间,鸡不吃食,却把狗心操烂了。而工长大人的眼里就像落了层灰,对那些奸佞小人们的话总是言听计从,信任有加,弄不好年底把我那点少得可怜的奖金扣下来,我答应给儿子买的童车可就打水漂了。喂,那边还有一根木料,你们没看见吗?过去一个人拿过来。”工头指着阳台上一个灯光暗淡的角落说。

“咱领导真是火眼金睛,我去拿吧。”恩茂笑嘻嘻站起来说。

恩茂的话让工头心里一阵受用,这个名叫恩茂的工人不但诚实肯干,而且说话让人中听,明年倘若小舅子能把硬化滨河路的工程承包到手,他第一个要带过去的就是这个恩茂。

二十几米的距离,就是恩茂死亡的终点站,他不紧不慢往前走,心里却在剧烈翻腾,几十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重要事件和形形色色的人物不停地在脑海中闪过。

别了吉强,我可怜的孩子。大大无能,生不能给你挣下光阴,便只好走这条路了,我走后该怎么做就全凭我娃你的本事了。大相信你,和你妈在那边看着你,娃他妈,我给你做伴来了。

他瞅准方向,准确无误地踩在阳台边一根短架杆上,一切都和他预想的完全吻合,架杆滚动,身体悬空。他叫了一声,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长期压抑紧张之后的释放。

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吉强和二丫在喜庆的烟花爆竹声中举行婚礼的情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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