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条与口信
我和王小蕾是初中同学。虽然不是同班，但是因为学习成绩都挺好，经常陷入对排名前一二名的争夺，慢慢也就认识了。学习上彼此较劲，谁也不服谁，但基本上我总在第二名，她稳居第一。我觉得王小蕾比我争强好胜，据说偶尔一次她发挥失常，被我趁机窃取头名宝座，她竟然哭了鼻子。我总觉得，在学习这件事儿上，女生往往陷入执念，第一非她莫属，一旦丢了，仿佛天也塌了，地也陷了。男生则不然，诚如徐志摩所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慢慢熟识了以后，王小蕾对我的态度从一山不容二虎的敌我斗争，竟然转化成了身处同一战壕的兄弟。如果我哪门功课没有考好，那么她就会先是故意奚落嘲讽，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感叹，最后化身教导主任担负起督促我学习的重任。作为堂堂男子汉的我，怎能忍受这般羞辱和唠叨，所以经常可以看见每次公布成绩之后的几天时间里，我见到她就望风而逃。
那时候同学之间经常传纸条，小到一句简单的无聊日常“你吃了吗？”，大到简写版的告白情书。我班里的张东旭暗恋英语课代表林洁同学，被男生们怂恿着表白。可是你们懂的，表白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大声地说出那几个字，需要很大的勇气，其难度能进入人生重要事项的前几位。东旭还是怂了，选择了稳妥的方式，写了张纸条，在一节自习课上，传给林洁。林洁同学收到纸条后，气冲冲地站起来，雄赳赳地走到张东旭面前，“啪”一声把纸条拍在桌子上，“你才是伤疤！”，然后噘着嘴又雄赳赳地走了。众人疑惑，哪来的伤疤？班里最调皮的耗子同学拿过来一看，原来是东旭想对英语课代表用英语表达倾慕之情，想写一句“you are my most beautiful star!”，可或许是英语根基太差又或是印证了“爱情让人盲目”，他给写成了“you are my most beautiful scar!”星星成了伤疤，林洁怎能高兴呢？得知原委后，众人哄堂大笑。
可是，有多少人从朱砂痣成了蚊子血，就有多少人从星星成了伤疤，那时的我们哪里懂得这些呢？
初二暑假前，我收到了王小蕾的纸条。告诉我，他哥在县城里给她买了不少的补习资料，暑假时带回来，她计划用大概半个月时间做一遍，然后拿给我参考。我当然想得到这些资料，因为平时翻来覆去看课本和仅有的一套参考书，早就看腻了。关键是我们需要约定一个时间和地点。最后约的是在农历十五，正好那天是志云镇赶集的日子，约好上午十点在镇上的供销社门口见。因为想着过半个月要投入学习，做很多习题，放假后我立马飞鸟入林，野马脱缰，整天和村里的伙伴们玩，去河里摸鱼，上山掏鸟。有一次，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一棵极高的松树，眼看着接近了大鸟窝，以为肯定能掏到一窝喜鹊，猛然间透过树枝缝隙看到一条黑黄条纹的蛇，正在一边吐着信子一边看着不断靠近的我。当时吓得我脸都白了，忘了叫喊，慢慢往下撤退一些，然后径直滑了下去。伙伴们在下边不知道情况，忙围上来问我怎么了。我这才缓过劲来，指着上边说“我操，上边有好大一条长虫。”说出这话的时候，我还没发现，自己胳膊和腿上已经被磨破擦伤了不少，血正一点一点地渗出来。除了这次偶然的惊险之外，其他都是欢快的。
约定的日子到了。可没想到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没有一点减缓的意思。我爸本来想到集市上买把新镐，也去不成了，“等过两天去磴上集吧。”可我这不能过两天啊，关键是没办法和王小蕾联系。时间越来越近了，我穿上雨衣，骑上自行车出了门，听见我妈在身后大声喊，“这么大雨，你干啥去？”我没回话。
雨真大，虽然我自诩车技了得，但还是不行，路上到处都是泥坑和积水，雨水也模糊了视线，几次差点摔倒，而衣服并没有被雨衣保护好，说是落汤鸡也不为过。从村子到镇上平时骑车二十分钟就能到达，这次我用了四十分钟。我没有想过王小蕾没来怎么办，就是觉得自己必须到，不能食言。
快到供销社，我看见了王小蕾在冲我招手。我笑了。我很诧异她衣服几乎没湿，她说刚要下雨的时候，她就出发了，怕雨下大了不好走。她到的时候，是八点。王小蕾埋怨我，明明看见要下雨，你咋不知道早走呢？你真傻。
我是真的傻。
二、书信一箩筐
王小蕾顺利考入县一中，那是我们县里最好的高中。而我呢，发挥失常，比她少了足足16分，排名出了前五。我爸打听了，据说按我的分数，交八千块钱借读费也能进县一中，可是家里哪有这笔钱啊？妹妹也在读书，刚好够我们俩正常的开销，这种额外的支出是没办法解决的。“六沟高中也不错，听说管的严，风气好。”我安慰他，其实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王小蕾理直气壮地站在我面前，一脸洋洋得意，她不是炫耀自己进入县一中，而是这次分数甩开我那么多。“你咋回事，在我屁股后边跟这么长时间，终于跟不住啦？”她笑嘻嘻地说。“呸，谁愿意跟在你屁股后边，你屁股又不好看。”我也有点不高兴，回了她一句。她倒是丝毫不以为意，不过也放下了高高在上的姿态，认真地问我的打算。我说那就去六沟高中上呗，凭我的能力，将来一样能考上大学。她说“那可不行，我们将来必须得上重点大学。”她一脸坚定。我似乎被她感染了，也点点头，内心埋下一个愿望。
“等到了高中，我们写信联系啊。”她似乎觉得这个语调不够强硬，用拳头打了我一下，像是在强调刚在的话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我同意了。但我并没有兑现。
高中生活大幕拉开之后，我短暂的中考失利的挫败情绪被一扫而空。新环境，新同学，一切都是新鲜的。即使刚开始的军训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因为站队列时和韦小宝说话，被教官勒令跑5公里，但是结交了新朋友的喜悦很快就让我忘记了这小小的不快。韦小宝本命是韦小波，取其谐音，大家都管他叫小宝。还有建新，经常跟我们俩混在一起，久而久之三人成帮。
高一相对是轻松的，每天上下课，上下自习，月考成绩也还可以，理想什么的也就抛之脑后了。喜欢上了踢足球，一般是下午课结束之后，呼朋唤友聚齐一拨人，到操场上踢上一个小时。周日休息，更是提前约好，卯足了劲踢一场。我记得那天是在开学后两个月，刚踢完球，我和小宝、建新去小卖部买汽水。小卖部挨着传达室，小宝像往常一样去传达室转一圈，看看有没有来信。“生哥，有你的信。”小宝拿着一封信出来喊我。
那是我和王小蕾长达三年书信往来的开始，这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封信，现在就捏在我的手里。最近休年假回老家待着，倒腾以前的一些东西，翻出了一捆书信，都是高中时候的。那时候大家都写信，也因为写信，所以把字都练得不错。我的这些书信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和王小蕾的，一种是和其他人的。她三年来给我写了26封信，我也按照礼尚往来的原则一一作了回复。这些信其实有基本的套路可循，先是介绍自己的近况，好还是不好，然后谈一下自己对学习、生活、老师同学的一些看法，最后往往都是一个主题，提醒我不要忘记考重点大学的承诺，做一番勉励。第一封信不一样，在于开头就是对我一通批评。
“生哥，我在此对你发出严重警告和抗议，毕业时说好高中要写信联系，可过了两个月也未见你的信。我也不是多么寄希望于你给我写信，只是就事论事，对你不履行承诺表示非常的失望和不满。”
诸位可看，这信里满满的火药味，还有浓浓的新闻联播的腔调。面对着敌人挑衅，我当然也不能退让，回信中有这么几句。
“王小蕾，一直没给你写信，固然是我以学业为重，每天沉迷于学习不可自拔的缘故，更深层的原因在于我始终无法忘怀你考上县一中时以胜利者的姿态投向我这个失败者的怜悯的眼神，那种不可一世的模样对我幼小的心灵构成了持久的伤害，让我始终不能鼓起勇气跨越那道障碍。”
后来便开始这两地书。
王小蕾的信基本控制在两页纸左右，不在此范围的只有两封。一封写的格外短小精悍，一封写的甚是悠长。
短小精悍的信如下：
“读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感悟：你我皆是茫茫宇宙之沧海一粟，如此微不足道，甚是渺小，可悲。”
我当时打开信吃了一惊，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以她一个理科女生写出这么悲观的文字，怕是情形不妙。生平第一次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写了一封长达5页的信，列举亚历山大、拿破仑等伟大历史人物，论证人的主观能动性，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期望她不要陷入悲观，要保持自信。信寄出后，心情依旧难以平复。正好周日小宝说要去县一中找朋友玩，我也决定一起去看看。心里是惴惴不安的，全然没有以往的满不在乎。直到我远远看到王小蕾和两个女生打打闹闹着走过，我悬着的心才放下，转身离去。
她的另一封出格的信有八页，描述的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生，对于暗恋对象的种种魂不守舍，还有对追求者的残忍拒绝。
这封信，我只回了三个字“你有病。”
高三的时候，我俩通信是最密集的，因为高考的压力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每天除了学习就是睡觉，根本没有任何娱乐时间。我因为中考考砸了一次，不想在高考重蹈覆辙。小宝和建新也都像换了个人，淹没在书山题海之中。最高兴的就是收到她的信，虽然都是千篇一律，老调重弹，但是也是黎明前黑暗里一线温暖的光。
信里她说要考个南方的大学，因为我们北方的冬天太冷了。我说她忘本，北方四季分明才好，我要去更北的哈尔滨，我想考哈工大。
三、收集电话卡
王小蕾并没有去南方，我也没考上哈工大。阴差阳错地，我俩都来到了天津，她上了南开，我读河工大，与哈工大一字之差。我俩一块儿坐火车到的天津，当时还是绿皮火车，晃晃荡荡一整夜，第二天清晨看着这座缓缓驶进的城市，心里有些失望。那时天津正处于大搞基建的时代，到处是工地，哪里有电视上看到的现代化都市的影子。我对王小蕾说，别气馁，看来这正等着你来建设呢，到时候肯定大变样。她笑笑说，走着瞧吧。
大学期间，我迅速地堕落了，在自由自在的校园里无拘无束，十分快哉。我加入了院里的足球队，也经常和班里同学打篮球，还混进了校广播站，各种活动丰富多彩，以至于学习根本顾不上，要么是在课上睡大觉，要么是逃课参加活动。期末考试唯有考前突击一条路，还好都能勉强过关。
那会儿手机还少见，主要是打固定电话。一到晚上，各个电话亭爆满，甚至排起长长的队伍。我也买了电话卡，有时候打给王小蕾，问问她的状况。她依然不改自己的好强本色，很快就在学校里崭露头角，首先是学习稳居第一，按她的话是保持之前的光荣传统。其次加入学生会，然后混到了副会长的高位，我讥笑她是个官迷，她则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说，你懂个屁。她还参加过辩论赛，带队取得过全国高校辩论的冠军，这个成绩我觉得顺理成章，因为她本身就是个伶牙俐齿逞口舌之快的家伙。对比一下，我们此时已经完全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如果没有后边的事，也许就这样止于朋友，而且必然越走越远。
大二的时候，某一天我刚打完一场篮球赛，对手中有两个校队的家伙，实力很强。我们班技术实力比人稍逊一筹，但是求胜欲和默契度更强，最后靠着我的一个压哨三分，反超获胜。我和王冬一边热烈的讨论刚才的比赛，一边往宿舍走。正碰上室友阿孔出来打水，告诉我有个叫王小蕾的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有急事，让我回电。我心想着她能有什么急事，也许又拿了什么奖，迫不及待地要炫耀。我还是按照原计划去洗澡。后来才换好衣服，拿着电话卡给她打过去。
没想到这个电话像马拉松一样，十分漫长。原来王小蕾失恋了。之前她也透露过只言片语，有个师兄喜欢她。这位师兄是上届的学生会会长，拿过国家奖学金，还是学校活动的主持人，长得一表人才，高瘦白净，架着金边眼镜，是我一看就要称为斯文败类的那种。师兄不光个人优秀，据说父亲是高干，家境优渥。这样的师兄喜欢上，谁能拒绝呢。当时我听出王小蕾在犹豫之间，便知她就会答应。我劝她不要轻易被爱俘虏，她说自己心甘情愿。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人相处的也很好，外界看来确实也挺般配。可是师兄是有自己的安排的，要出国留学。本来两人对此也有计划，师兄先去美国，王小蕾争取校里的交换生名额，随后赴美团聚。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小蕾未能如愿获得当年的名额，赴美只能再拖一年。而师兄终究没能捱过在异国的寂寞，另结新欢，不久之后和王小蕾摊牌。王小蕾用情很深，自然又是难过又是气愤。那天和室友姐妹喝了酒，大哭一场，然后又想起了我。
我都不记得劝了什么，应该大部分时间都是听她诉说。那晚后来起风了，可我并不觉得冷，直到第二天感冒。
这个电话是个转折点，自此之后，王小蕾经常给我打电话，有时候也来河工大找我吃饭。其实，我当时在追求外语学院一个姑娘林雪，号称是院花。若说她有多漂亮，我也并不觉得，只是这个称号对于我有很大的吸引力，并且据说林雪拒绝了很多牛逼的追求者，更是激起了我挑战的欲望。我曾经仗着自己在校广播站，读了一首叶芝的《当你老了》送给她，也是轰动全校。我也曾为了她和机械学院的一个男生干过架，林雪知道后还买了苹果让人带给我。但她一直都是那么客气，我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进展，以至于我都想放弃了。
王小蕾失恋却给这事带来了转机。因为我和王小蕾频繁的联系，各种消息也七拐八拐地传到林雪的耳朵里。我真的不懂女孩子的心思，明明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我怎么敢总是厚着脸皮去接近。没想到，有一天我踢足球的时候，林雪竟然出现了，中场的时候，我看见她，也是挺诧异的。我笑着说，林同学，今天什么风给您吹过来啦？她知道我在逗她，也不在意，只是笑着递给我一瓶矿泉水。
这绝不是一瓶普通的矿泉水，这是一个信号啊，王冬给我分析。他推测是林雪听到了关于王小蕾的风言风语，所以来表明态度。这个可是我一直盼望的结果。
然而，到了这节骨眼，我突然愣住了。我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空出一个下午的时间，王冬来叫我打篮球都被我拒绝了。我看着摆在眼前厚厚的一摞电话卡发呆，这些电话卡百分之八十都是打给了王小蕾。
那张熊猫电话卡就是王小蕾失恋时用的，那张红旗纪念卡是她备考托福那段时间打的，那张航天背景的卡是我们去石家大院玩之前商量行程时打的，那张大海背景的卡是她获得辩论赛冠军时打的。。。。。。
这一摞电话卡是我和王小蕾共处的时光和记忆。
我做了决定。后来有一天王小蕾叫我陪她逛街，说是要买件衣服，准备实习的时候穿。恰好那天林雪问我看没看过大话西游，说影院正在上映。我说我看过了，有事去不了。
决定并不难，因为我顺从了我的心。
四、手机加速度
我的第一部手机是诺基亚，号称一年前的街机。我也是拿到手第一个月的工资，才能够入手一部。我还记得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已经身在北京的王小蕾。
在天津的最后一年，我们都特别忙，我找了实习，同时到处投简历，面试，找工作，王小蕾则为考研拼命努力。偶有空闲，我们打电话聊聊天，或者约着吃个饭。在室友的眼里，我们已经成为正式的恋人了。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这层窗户纸一直没有捅破。因为王小蕾曾跟我说过，她要考研，而且要考北京名校。我非常理解，她是个志向很高远的姑娘，今后也会走得很远。
王小蕾考上北大的时候，我真心的为她高兴。我叫上熟识的哥们，再加上她的朋友，凑一起聚餐。趁着酒劲，王冬起哄，让我和王小蕾来个交杯酒。我说交杯酒太俗了，今天让你们开开眼。我吻了王小蕾。她人有些懵，但并没有拒绝。
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总想着等我也去北京的时候，当面对她说。而王小蕾在等待中去了北京。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我问她研究生的生活怎么样，研究出什么东西了。她问我工作怎么样，累不累，告诉我刚入职场该注意什么。我心想，你还没工作，知道个屁。
手机确实是个好东西，除了电话，还有短信。有时候，突然发过来一个消息，短短的几个字；落花人独立。我的眼前就仿佛出现王小蕾撑一把纸伞，伫立雨中的图画，工作的烦躁似乎减少了，多了一份平静。
我们越来越倾向于短信联系，想到什么就发过去，收到信息有时间就回。我们越来越像多年老友，熟悉彼此，随心所欲，十分舒适。那些话反而再也说不出口了。
手机可以称之为人类科技的集大成者，自打面世之后，便以加速度跳跃式发展。作为沟通工具，语音，视屏，逐渐得到普及。我能透过这小小的屏幕，看到王小蕾的一举一动，似乎她就在身边。王小蕾顺利毕业了，我能看到她和姐妹拍毕业照；王小蕾去伦敦继续深造，我也看到了一直心心念的大本钟；王小蕾恋爱了，我能看到一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走进她的生活。。。。。
王小蕾结婚了，我参加了婚礼，见证了她的幸福时刻。在合影的环节，王小蕾非要和我合影，我和新郎说，别打我啊。
那张合影真好，我俩笑得都很灿烂。王小蕾对我说，谢谢你。看着那些书信、电话卡，还要我们的合影。我也要对你说，谢谢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