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坠入湖面,煌煌一轮金盘,微风乍起,搅碎一池碧水。烈日当空,饶是姹紫嫣红也没了半点生气。唯有临湖几株萱草,得天独厚,生的极为润泽。
‘离开清水镇也有五日了,这一路当真是平静得有些诡异。’阿影想着,眯眼斜靠着身后的老槐树,兀自思索着是否要换一条更隐蔽些的路线,只是一路奔波,身子难免困顿疲乏,刚思忖了不大会儿,便晕晕沉沉地打起了顿儿,忽然,远远一声惊马长嘶打破了周遭的平静,身后惊起的鹧鸪扑闪了两下便隐入虬枝错节的树丛中。
阿影心头一紧,忙躲在了一根怀抱的枝干后。她小心敛好裙裾,深深吐出两口气,方勉强稳住胸口捣乱如鼓的突突声。
抬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架精巧细致的马车停在了小径的转角处,这本是条花草掩映的泥石小道,常人行走起来已是不便,此刻竟有人驾了马车驶入这里。
阿影只觉手中渗出了点点汗津,再细看,马车上忽然下来一位穿着淡蓝色长衫的男子,那男子背对着她,背影却是极为熟悉,只一时记不起在哪儿见过,遂更仔细听二人谈话。
那蓝衫男子似极不耐烦的样子,冲马车内的人嚷道,“你回去吧!就告诉老头,他儿子死了。”
马车内的人忙掀帘跟着下了马车,竟是一苍颜白发的老人。那老人闻得男子的话,面露急色,央求道,“少爷,这可如何使得,老爷若是听了这样的话,非得打断老奴的腿不可。”
见他又是这番说辞,男子好笑地说道,“这干你何事?你便告诉他,那小娘子年轻貌美,定能再给他添个三男两女的,我这个多余的人便不去妨碍他们花前月下了。”
老人声音中似有了几分哽咽,“父子哪能有什么隔夜仇,老爷就算是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少爷也该当面与他讲清楚,您这样与他怄气,不是叫一个外人白白捡了一个大漏子。”
“本少爷不再呼。”那男子说完便拂袖转身,老人伸手去拦,却都叫他灵巧的闪躲开了,不大会儿功夫两人之间便拉开长长一段距离。
待看清男子的面容,阿影双眸不觉瞪大如杏子一般。她自认并未作出什么大的动静,不曾想男子经过她身前时,忽然停下了脚步,而后面色一冷,冲树后厉声喝道,“何人躲在树后,还不快给本少爷滚出来。”
男子洞察力惊人,阿影心中叫苦不迭,悻悻然走了出来,这回换得男子瞪眼了,他指着阿影,口齿不清地说道,“笨......笨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见他讶异的神情,阿影心底也犯起了嘀咕,‘要知道你也在这,我定会躲得远远地。’只是这话如何说得,毕竟当初若非他从中斡旋,自己如何能到狱中去见阿爹那一面。想着遂作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冲男子微笑道,“我有事要出一趟远门,刚巧经过这里,想不到就遇着了你。”
许是暑热的缘故,阿影的面颊有些泛红。男子看着她娇憨的女儿姿态,眼珠骨碌一转,计上心头。眯眼一脸贼笑,冲阿影说道,“帮我一个忙。”
说完不等答复就拉着阿影的手走到方才那位老人面前,信誓旦旦地说道,“王伯,看在您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的份上,我就给您老实交代了。其实我并不是怄气,您也看见了。”他说着把阿影向前推了推,接着道,“这位便是我的心上人,我俩私下已互相许了终身,此次我便是要带着她去游山玩水一番,过两年,准会给我爹抱个大胖孙子回来的。”
不曾想他张口来的就是这么一番胡话,阿影霎时怒火中烧,拼力想挣开男子的手,却都是徒劳无功。无奈至极,只得侧脸瞪着男子,看他大言不惭地说完这一通无稽之谈。
那老人闻言喜不自持,哪还注意到阿影的反应,只是喜滋滋地想着,老天开眼,自家少爷那颗放荡不羁的心总算要安稳了。他这样想着,脸上再不似方才那般愁云密布,脸上纵横的纹路也随着他的笑容拧成一朵盛放的野菊,在风中飘啊荡啊。
又一个离经叛道的世家公子,阿影心中默默叹着,耳畔一个笑岔气的声音忽的响起,“少爷和少夫人便好好游山赏水,老奴便不打扰二人了。”他说完便一溜烟的坐上马车,绝尘而去。
看着滚滚烟尘,男子徐徐叹道,“哼,老骗子,还诳我说腿脚不方便。”说完一拍大腿,“啊”地惊叫出声。阿影疑惑地看过去,却见他愁眉苦脸地哭丧道,“忘记让他把马车留下了。”
阿影无力地翻翻白眼,心中甚觉此人不靠谱,决意就此与他分道扬镳。
她急匆匆地走在前头,男子却不依不饶地跟在后头,嘴中还叽叽咋咋的嚷个不停,“嘿,笨丫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瞧她面有愠色,似对自己方才那番言辞颇有不满,男子举起手中折扇,挡在阿影身前,笑侃道,“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以后我就叫你‘笨丫头’了。对了,我叫王轩,取气宇轩昂之意。方才你帮了本少爷,本少爷呢也绝非过河拆桥之人......”他以手支腮,想了片刻,接着道,“你不是说要出远门吗?本少爷便勉为其难的护你一程,如何?”
这一路确会凶险无比,多个人照拂着也多几分胜算,只是,该让他卷进这场是非吗?阿影暗自踌躇间,男子出言打断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一路的吃穿用度总算有着落了,王轩风姿绰约的摇着手中的桃花扇,面上满是促狭的笑意。
如此死乞白赖地跟在阿影身后胡吃海喝了两日,第三日一早,清点了一遍剩下的盘缠,阿影终于决定要与某人商议一回他的去留了。
是日正午,用过中饭后,阿影微笑着为他倒了杯清茶。
瞧着如花笑靥,王轩却觉胸口炸毛,不待开口,便推着她出了客栈。
二人此时所处的小城名为阳河县,虽只与清水镇一般大小,但却是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繁华程度自是清水镇无法比拟的。
阳光明晃晃的打在地上,燥热的气息灼得路面干涸欲裂。街市两旁的酒家商铺虽是热闹非常,道路上却是罕有人迹。
王轩带着阿影穿街绕巷,不消半柱香的功夫,阳河县县衙便赫然出现在眼前,阿影木然的看着王轩,却见他抬扇朝一旁的张榜栏点了点。
走近细瞧,上面不过一些吹嘘官员功绩的闲言,只一张角落处略有些暗黄的榜纸上写着缉拿江洋大盗,悬赏白银五十两。
可这些与自己又有何关系,他不会妄想得这赏银吧。阿影偏头瞧着王轩,愈发不明白他这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
见她横眉竖目,又怎么会猜不出她的心思,王轩嘴角擎着笑,忽而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抽出一张榜纸。
那上边的内容确与阿影有几分关系,说是知州大人的小妾犯了疯魔症,终日呓语犯浑,遍访名医却是一点效果都没有,万般无奈才贴了这么一张榜,想看看重赏之下是否能求一得用的法子。
可这个烫手山芋阿影如何能接手,她之前虽是跟着韩炳良学过些医道,却从未给任何人瞧过病,况且那么些名医都对这病束手无策,自己不过只懂得纸上谈兵,如何贸然请缨。
见她踌躇畏缩,王轩佯作鄙夷之态,侃侃笑道,“都说虎父无犬女,韩大夫堂堂清水镇第一名医,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胆小怕事的女儿。”
蓦然听他提起阿爹,阿影只觉心中的酸楚一股脑全都冒了上来。只是这世间最疼她在乎她的人都已不在了,还要软弱给谁看呢?她想着,更觉心头酸苦难耐,抬手狠狠掐住腰间,扬头,将本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生生忍了回去。
再垂头方又是一派婉然浅笑,她伸手接过那张榜纸,笑道,“我勉力一试,只是这行医救人不比旁的,没看见病人我是万没有十足的把握的。”
见她顾盼间,泪光点点,王轩不觉也有些怅然。只是连他这么一个外行都知道,受伤化脓,需得忍疼挤出那些脓血,伤口才会结痂,痊愈。像她这样一直回避,那伤痕梗在心头,永远都是一个隐患。
韩炳良走得有多惨,阿影或许不知,但他却永远忘不了草席掩盖下那具千疮百孔的尸身。眼前这个女子,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从未怪迁怒过。他想着,眉心逐渐舒展开来,笑着说道,“无妨的,万事只求问心无愧。况且我已经帮你打听过了,那小妾得的是心病,你只要找到症结之所在,定能手到病除。”
阿影哑然,他方才那神情是失落吗?再抬眸,果然是自己瞧错了。不过他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懂得安慰人了,总归是件好事。
二人就此也算达成协议,合计着先回客栈打点一下行李。离开前,王轩在阿影身后悄悄揭下了那张缉拿江洋大盗的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