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为了死;缅怀小姑,生死有感

小姑走了,在一个异常温暖的冬日午后。

我领着她出门,陪她走过长长久久的路。后又将她捧入怀中、带着她回了家门。最后将她好好安置在墙头,叮嘱一句:去找爷爷吧。

小姑的苦乐酸甜,从此与我们阴阳两隔。


我曾多少次希望写下小姑的故事,可我竟不能。如今小姑已去,不会再有任何音讯。这世界她来过,似乎不曾来过,甚至似乎不如没有来过。小姑这一生,仿佛只有苦难,她自己的苦难,无人可体会无人可安慰;她带给家人的苦难,也好像从始至终无可救药。但是不可磨灭的,家人对小姑血浓于水的爱护、和小姑时而清醒和曾经清醒时对大家清楚的关怀。

我曾经多少次想着,也许这就是宿命,不可抵抗。我也终究软弱,没有为她做过些什么。除了保持善良的心面对她——但那却是不受控的本能,并非出自于我的努力。最终我竟什么也没为小姑做过。

我安慰自己我是见到了小姑最后一面的,那时小姑明明还体温强盛。我声声喊着小姑,总相信小姑留着最后那丝气息,听到了侄女归来的脚步。


我多相信小姑爱我。我至今也无法猜测,为什么结婚后我每一次回来,小姑对我的回应每每思维清楚。我甚至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时候小姑听到了记住了我的孩子的名字、独自轻声称赞。

小姑爱我,从我还不曾太过孤单的小时候起,从未改变。而小姑越来越迷失的心智,我到最后都无力无解。

我记得那个心灵手巧擅长勾针的小姑,织好了绮丽的缕空图样,爷爷笑出了眼泪说不可以这样花哨。而小姑还是用那个花样织了一件黑色的背心,爷爷没有穿过。爷爷去世后,小姑把它穿在身上、日夜不离。

小学的时候,小姑看我写作业,我正在抄写《静夜诗》。小姑掩上课本让我用心记背,要默写出来。让我讲述每一句的意思、问我作者的名字。我从那时起明白了“作者”的含义,记住了“唐代、李白”。

小姑看我从学校里拿回来的报纸,教我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我如今也念给了我的孩子:

老鼠前面走,跟着老黄牛。老虎一声吼,兔子抖三抖。龙在天上飞,蛇在草中游。马儿过山沟,遇到羊老头。猴子翻跟斗,金鸡喊加油。狗儿夜里守门口,肥猪整天睡不够。



记忆里短短的时间,我和小姑曾亲密无间。后来长长、长长的时间里,我尽量走远。因为“小姑的脑子里有一些生病”,因为“小姑身体不好,你不要让她生气”,因为“小姑要养身体,你不能打扰她”。

没有人舍得用最简单明白的话告诉我小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清楚记得我那懵懂不明的小脑袋,总以为生病是几天就会好的临时事情。可是封印等不来解除之时,我却出乎意料地惹怒了小姑。

那是一个寻常的日落黄昏时。小姑在烧火做饭。我坐在吃饭桌的南边一角,玩着小孩子的游戏,左手和右手对话解闷。忽然小姑厉声问我:你骂我什么?!

幼小的我只当寻常,回答说:我没有骂你。但是小姑立刻哭了,惊动了爷爷奶奶、和身为兄长的我的爸爸。大家七手八脚地抚平了哭闹的小姑、和不知所措的我。我清楚记得爸爸并没有十分责怪我,爸爸对我说的是:我相信你没有骂小姑。但是小姑现在这里有些生病(指指脑袋),她很容易误解你。你以后尽量不要和她呆在一起,知道吗?

从这之后,尽管近在咫尺,我和小姑的生活开始失去了交集。


再有记忆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后。

一个寻常的放学回家时。爷爷奶奶在和村里的大人一起挖沟开河。家里只有小姑。回家后的我无所事事,念想起家里的羊可能还没吃过东西。于是学着奶奶平时的样子,去田里拔了些红萝卜,放在板子上用菜刀切成小块,准备喂羊。小姑笑嘻嘻向我走过来。我有些害怕,但是没有太在意。继续手里的活计。

小姑继续走过来,大声问我在做什么。我已经感觉到得赶快走人。可是已经来不及,小姑三两步冲到我面前,冲我喊着:我问你在做什么?!

我已经快哭了。忍着不哭,拔腿就跑。发现小姑追来了。我连哭的心也没有了,不敢再回头、一路只管向前猛跑。向着后面有人的大路喊:“救命!”遇到正回家来的爷爷奶奶,一头扎进奶奶怀里,爷爷将我护在身后,喝令小姑放下了手里的菜刀。

我说不清那次事情有没有将我与小姑推得更远。可能一段时间内有过。但是时至今日我仍心怀感激:聪明如小姑,可她并没有向我小李飞刀出手里那把壮阔的菜刀。我每次想到这个,总要害怕得闭上眼睛。但是小姑毕竟没有真正伤害我。

后遗症也不是没有,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小姑从我身后经过。我一定立定、正面对、眼观六路可进退的出口、做好随时跑路的打算。


曾经一段时间,小姑对于我的存在感又非常强烈起来。可是,曾经让前途未卜的我充满忧虑。

那段时间小姑病情愈重,但还能自由行动。那时我认识了现在的先生。谈婚论嫁的时节,我将他带回家看望奶奶。奶奶千叮万嘱让我们窝在房间里不要出门、不要理会小姑的一切行为和言语。小姑围绕在我们窗外一圈又一圈。上学后许久不见她、又听闻她种种不可控行为的我们俩噤若寒蝉:先生怕着小姑,我怕着小姑和先生的心。

善良如先生,他有强大的同情心和理解力。后来的他还会主动和小姑讲一两句话。出乎我们意料的,小姑竟十分平和地回应。我们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听到记住了先生的名字。后来在她不能行走的日子里,我们但凡回来,她常常会喊一声。有时嘀咕一下:这是个好孩子。


我无法定论,我的小姑是自己放弃了意识、还是无能为力于病。有一段时间,她常常离家出走。我也不知道,她是想离家出走、还是仅仅迷了路。

每一次,大人们总是全家出动、沿着路、挨家挨户打听她的去向。街坊邻居也都奔走相告,互传消息。每一次小姑的出走,总是牵动全村人的心。最远的一次,小姑辗转从乡村走到城市的一边、又穿越整座城市走到了另一边。历时多久远、悬着人心。最后准确消息传来时,小姑整整一路上的行踪,竟也都被拼拼凑凑了出来。

小姑被领回来时,不出意料地、黑了、瘦了。而意料之外地,没有惶恐不安喊叫“别打”;而她身上竟好好地穿着一件漂亮厚实的紫红色大领呢外套。扣子也扣得好好的。奶奶泪眼婆娑,感叹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感叹小姑纵使命里苦多,终究也有贵人相助度难。那时爷爷已经去世,小姑已然是奶奶生活的全部。

为那一件衣服,我也从此总愿意心里有善念。小姑这一次虽然走得远、走得久,却没有多遭受委屈,倚靠着那件好好的衣服做的护身符。


我结婚之后、生小孩之后,小姑与我的生活,似乎再也没有了关联的理由。这时我的小姑已经无法行动,日日缩居在一个角落。

每每打电话回家,我总是会问:“小姑怎么样?”奶奶的回答也总是:“能怎么样,就这样了。”

每次回家,我总高高兴兴叫一声:小姑,我们回来了!我的小宝贝也回来了!

我还记得收拾妥当,总要拿出一些零食小吃,送去给小姑。小姑不是每次都接受,有时她会把东西扔了、饮料打开而全部倒了。有时小姑会吃掉,然后大声喊:“再拿点来!”

而我大概已经有了太多变化,竟然连续两次返家时,都忘记向我的小姑道别。忘记让我的宝贝向小姑道别。每次半路上想起来,我总说着:“下一次一定要记得。”

可是难道真的“下一次”这样的事情,常常都是无法实现。这一次我特别为了“道别”而来,可是我的小姑,你等到听了吗?我越安慰自己,越心头郁结。小姑,于是我要写下这些,我觉得自己对你不好。


以前我总是想记录小姑的故事。想记录小姑那用情至深、而始终不分明的爱情故事。

小时候有一次打开电视,在放新闻。我是小孩子不看新闻要换台,我的小姑却不让,抱着电视机在哭。奶奶进门看了电视一眼,关掉了电视,领走了小姑。小时候我始终不会懂这里面的原因。直到长大后,奶奶和爸爸陆续讲述了小姑的事情。

电视里面的一个记者,是小姑高中时的恋人。

高中时他俩品学兼优,双双名列前茅。其中故事甚多。最后两个年轻的人相约一起考大学,相约考上大学、开始恋爱。此后男生专注于学习、成绩依然如常。小姑常常忧虑,得分渐次下降。愈忧患愈不得,触发了小姑的病症。小姑最后因病无法上学、而她也拒绝治疗。

小时候长长的时间里,总记得每到吃饭时,爷爷奶奶总是找各种理由让小姑去屋外做个事情,在这时期、快快地将药片放进小姑的米饭里,拌到看不出来。最终,还是被小姑发现了、拒绝了吃药。

长久的时间里,两个人似乎不会再有机遇。时光白度十几年,直到我也长大了。曾经的故事却又传入了家人的耳门:曾经的男孩,因为小姑的病症,大学念完之后,竟也病了。后来因为及时的治疗,他恢复了。仍念念不忘小姑,于是在家人陪伴下来寻。竟已经走到我们家门前曲径小路的路口,而沿着大路、挨家挨户打听小姑的学名。可怜我小姑,从小多叫小名,竟无人了解久病的她、那许久不用的学名。

那男孩最终没有寻着小姑,落寞家去。而后终于结婚生子,家庭美满。

知道一切的时候,小姑病已深沉。而奶奶无法去找寻对方的理由、也再不是“不知所踪、无可寻觅”。

门前那一条弯曲的小路,长长远远,有一个凄凉的故事,在这里失之交臂。


人,生而为了死。小姑在这世界,已经完成了从生到死这一段旅程,从此以后,这世界再没我的小姑。

小姑这一去,竟打破了我对“死”字的惧念。人死一袋灰,尘归尘去、土归土;生前多殊途,死时无相异。浮生白度如小姑,这一生苦了自己,累了家人;却有亲人纪念、旧人相怜、街坊邻居几多泪眼。有情有意,死而无咎。

可是为什么话虽如此,我的小姑,我仍旧舍不得。你多年的苦难,我始终未懂,也没有能为你做些什么。甚至长长的时间里,我的生活与你的生活没有关联。我忘记向你道别。可是你爱我,我竟那么确信。


小姑生前爱高歌。一副好嗓子,多少好歌词。小姑爱唱的歌里,这一首,为小姑最后送行: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时候,哦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

小姑这一生,从此挂上墙头,住进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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