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帆齐故事文
01
“听说书根被斩断了手指,现在情况怎样?”我问小尚,他说不清楚。
书根向来会掩饰,受伤对他来说,近乎于隐私,因为他讨厌被任何人同情。所以尽管我关心这事,却不好直接电话去问候。
书根是我前些年认识的一个朋友,在东莞时有过几面之缘。那时他还是热忱、大方的有为青年,在东莞塘厦某模具工厂做业务,衣衫楚楚,占了点小股份,是工厂的小股东。
阴差阳错,几年后,在广西南宁街头,我出差,匆匆和书根见了一面。
我们约在一处喝茶的地方,茶香袅袅中,他告诉我,两年前他卖掉了手上的股份,带着所有钱跟堂姐来到了现在这个地方,重新开始。
“为什么要重新开始?”我惊问。无论如何,东莞的城市发展肯定比南宁要快得多。
“当时公司的业务发展很不好。我堂姐和堂姐夫那阵子热情邀我到这边创业。于是我兴冲冲地过来了,一晃2年多了,一事无成。”他说话时笑嘻嘻的,很是自谦。
“那你现在干哪行?”我问。
他说了个我不懂的冷门业务。道别时,他买了一大袋当地特产送我,罗汉果、绿豆糕、牛肉干等。
02
一年后的某天,我接到小尚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和书根一起在南宁创业,业务发展不错,很诚意地邀请我安排时间去考察生意。
小尚是我儿时的邻居,大学毕业两年半后,他辞去了在老家某学校体育老师的工作,在外漂泊辗转打工,现在竟然年纪轻轻自己做老板了。
对小尚我知根知底,他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像带弟弟一样带过他。
我替他和书根感到高兴,看来现在内地发展越来越快,机会也越来越多呀。但当时确实很忙,没有办法安排一周的时间,考察之事不了了之。
然而,纸包不住火。某次,我和妈妈打电话,提起小尚的邀请,妈妈语气急切而慎重,“你千万不要理他,村里人怀疑他在做CX,问父母要钱,打电话骗亲戚朋友过去。”
我大惊失色,原来书根和小尚在做人人痛打的事。但他们是善良友爱的人呀,怎么会变成奸恶之徒呢。
小尚是独生子,家中再无兄弟姐妹。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两家挨着,一直关系不错。
小尚父母打了很多次电话给我,万千恳求和拜托我这个在外见多识广的人,跟他们一道去救救小尚,把他们唯一的儿子劝回家。
叔叔阿姨向我保证,我们见机行事,一定不会有危险的。我妈被他们说服了,让我自己拿主意。
我犹豫再三,想到小时候很多次小尚妈妈从菜园子摘新鲜黄瓜和西红柿给我,小尚爸爸农忙时过来帮我家收谷子的场景,我同意了。
小尚在高铁站非常热情地接了我和他父母,打的带我们来到了某小区一套3房2厅的房间。房间的布置和家具很简陋,但非常干净整洁。
我们在这见到了小尚新处的女朋友,23岁,大学刚毕业,青春靓丽。女孩很热情,一口一个阿姨、叔叔、大姐叫着,我看两位老人恨不得赶紧拿红包的表情,用眼神瞪了两老一下,阻止了他们蠢蠢欲动的热情。
一切看起来很正常,我们甚至还花了半天逛公园和购物,女孩兴冲冲地做导游,大家一团和气。
我却一直暗自警惕,这把刀什么时候掉下来。
03
晚饭吃得很欢愉。饭后,女孩说,带我们去外面散散步,顺便去一个相熟的老乡家玩。
叔叔说有点累,不想去,无论小尚和女孩怎么劝,他就是不去。
最后商定的结果是,小尚在家陪叔叔,我和阿姨跟女孩去散步。
穿过一条街道,女孩带我们来到了某小区一套出租屋内。同样的3房2厅,一大家子人在住,两对夫妻是兄弟俩,一个正上小学的小男孩是弟弟的,还有孩子奶奶,有老有小共6口人。房子显得略微有点拥挤,但同样干净整洁。
这家人很热情,大家喝茶吃水果聊天。他们聊以前在老家的工作生活,南宁这个地方如何好,有问有答,气氛和谐。
要不是来之前知道老底,我差不多要相信了他们的鬼话。
喝多了茶水,我去洗手间。热情的嫂子送我到洗手间门口。
出来的时候,我看到洗漱台旁的木架子上,放了5个口杯,5支牙膏。没道理,一个家庭需要同时打开这么多牙膏,这里平时是不是住很多人呢……
我一出来,热情的嫂子立马站起来,引我坐回原来的座位。
我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我直接走到外面阳台,装模作样打电话。
阳台上,挤挤挨挨地晒了很多衣服,横七竖八摆了一地鞋子。看数量,说住了10人都有可能。
我再回到原来的座位,这家人的大哥还在大说特说南宁怎么政策好,阿姨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不动声色,附和了他们几句,道别出门。
一切看起来仍然还算正常。
04
第二天清早,女孩说有事出去了,小尚买了菜,做了一顿面条早餐。
看着摆在面前热气腾腾的肉丝面条,阿姨和叔叔十分惊喜感慨。阿姨的眼睛甚至有些湿润,“小尚从来没自己做过吃的,没想到,现在能照顾我们了。”
在这份惊喜感慨中,我们仨跟着小尚来到了他工作的地方。
竟然还是来到一套3房2厅的出租屋。一个年轻女孩热情地给我们倒上茶水,坐在客厅的桌前,给我们上起课来。
叔叔立马跳起来,要回家。阿姨和我也站起来,准备走。
小尚拽着叔叔的手,苦苦挽留他的父母,“爸妈,我真的没有做坏事,所以才敢让你们来看我。你们花3天时间,看清楚了,如果觉得这个事情确实不好,我跟你们回去。”
他又看向我,“桑桑姐,我很感激你能带我父母过来看我。既然来都来了,我恳求你们给我3天时间,看清楚这个事。你们看完这个事,是走是留,我听你们的,大家都不留遗憾。”
他说的合情合理呀。我们仨互相看了一下,又都重新坐了下来
一个上午,我们去了两户人家。第一堂课的小女孩算术了得,他跟我们演算了满张的A4纸,投入少少能赚一个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我们当然都不信她,只想着快点混完时间。
第二堂课讲课的是个中年男子,他说以前是早餐店的老板,生意不好来了这里,现在感觉非常好。
中午回到家,女孩已经做好了午饭。饭后,小尚洗碗,女孩打扫卫生,看起来非常和谐的一对小年轻。
饭后坐着聊了会天,小尚又要带我们去串门听课。我们仨发生了分歧,叔叔阿姨愿去,我无论如何不想去了。
我还是保留一点清醒好。
05
我跑到外面打电话给书根,约他见面。哼哼,他才是源头呀,小尚不是说他介绍来的么。
书根告诉我,他在外地出差,没在南宁。小尚是他同学邀约过来的,他那时已打算离开,还劝过小尚离开。一个多月前他脱离了这边的队伍,不想再回来,希望我对他的行踪保密。
“那我们上次见面,你当时在做这事?”我不客气地问他。
“是的。2013年我听了堂姐和堂姐夫的话,把手上的钱都投进他们说的赚钱生意,半年后,发现不对,但到底不甘心,希望有个结果。”
“我在南宁白白磋磨了3年多,没有成功邀约过一个人。其实也有邀约过,但别人交钱时我动摇了,我也说不出所谓善意的谎言,最后终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还欠债20多万的穷光蛋。老婆受不了我的穷,带着女儿跟我离了婚。”
书根的遭遇,让我半天说不出话。上次看到他笑嘻嘻的,我还以为他挺好的,想来我不问,他并不愿提起这些。
“那我们怎么劝小尚回去?”我有些急切地问,小尚在这2个多月,兴头正高。
“劝不好就直接报警吧!他们洗脑很厉害。其实,跟你们讲课的人,他们大多同样是受害者,被洗脑洗得心甘情愿,深信不疑。”书根叹息着说。
我把这句话在脑中过了3遍,提醒自己务必清醒。
06
叔叔阿姨继续跟着儿子去听课,我极其无聊,又答应了好歹呆3天,也跟着去听课,看看究竟在搞什么鬼。
每天4堂课,3天12堂课。每堂课讲的人都不同,他们之前的经历、职业各有千秋,有家庭主妇、清洁工、老师,也有老板、企业高管等。
他们讲来讲去,都是说这个生意如何投资少、回报大,不违法,还帮助了他人,是件利社会利他人利自己的好事。
令人吃惊的是,这些不同层次、不同职业的讲课人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的大道理条条框框,似是而非,真去辩驳,好像全都是诡辩,极容易把自己绕进去。
我真感谢书根的坦诚相告。不然,我估计自己会像叔叔阿姨一样,认为这个事并不坏,小尚历练一下也行,还白捡了个媳妇。
到此时,我有点犯疑惑,来这4天半,这些人除了尽力说服我们听完3天课,没有人跟我提要交钱的事,人身自由没有受限,还热情招待了我们,跟我想象中的CX确实很大不同。怎么回事呢?
幸好书根的电话一直保持畅通,他只是嘱我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向他咨询的事。
书根解了我的惑,顺便提醒我,他们最善于利用人性的善良和弱点。他们这次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我,而是说服小尚的父母支持小尚。他让我耐心等一等,小尚应该很快会向父母要钱投资。
剧本果然按照书根说的那样走。离开南宁的前一天,小尚向父母要6万多,还他很肯定地说,他就要这一次钱,以后他娶媳妇不再问父母要任何钱。
6万多块钱,对农村家庭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但作为娶媳妇的彩礼金,根本不够看。阿姨听了,很是意动。
我有些着急地拉着叔叔到房间,竹筒倒豆子般快速讲了书根的经历和建议。
叔叔清醒过来,一口咬定小尚必须跟我们回去,他断不会打款给小尚。
小尚傻眼了,他沮丧地垂着头,眼睛红红的,哀哀地求父母一定给他的人生一次机会。
他几乎就要成功,如果不是我报警的话。
警察上门后,屋子里外搜查了一个遍,没有找到可疑物。因现场没有交易证据和其他证据,警察把我们这间屋子所有人带到附近派出所,批评教育了一番,放回来了。
原本,我还想举报其他出租屋的人。一来我确实记不清确切地址,二来毕竟是在陌生地方,就算报警,顶多抓到上课的人,也抓不到“大鱼”,没什么用。再说小尚跟那些人看样子都认识,能说服他举报,准确率和效率高多了。我作了一番利弊权衡后,跟叔叔阿姨统一了意见。
在警察的追问下,对于举报其他出租屋的人,小尚一言不发。因为他视为家人的朋友们通通都不再接他电话,不回他信息,他被他们列入了拒绝交往的黑名单,根本联系不上。
小尚最终依依不舍一个人苦着脸跟我们回了家,那个新处的女朋友是他请来假装的,自然也失去联系,气得叔叔阿姨大骂了他一顿。
07
一年后,小尚才从这件事情里走出来,才醒悟自己当初是多么幸运。
他打电话向我致谢,庆幸自己在那待的时间短。
他告诉我,书根很倒霉。
是的,在那待得越久,越是陷入深不见底的泥坑,越难以自拔。
书根在那呆了3年多,无论从经济上,还是情感上,都饱受磨难。
2013年,书根离开东莞的工厂去南宁,当时正值工厂发展受挫,他把手上的股份50万贱卖转让给同事。2017年再回东莞,当时转让的股票可以换成1000万。
重回故地,他在这曾费尽心思、挥洒汗水的地方徘徊,不过是现场确认工厂的一切已与他书根无关,也没有他的位置了。
书根这才惊觉,与社会脱钩的3年多时间,社会变化发展太快了,各行各业投资创业的成本正变得越来越高,而他手上的钱非常有限。
他在多个城市考察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商机,最后,七拼八凑借了点钱,回老家农村搞起了牛养殖。
在这期间,他再婚了,还生了个女儿。新娘来自原来南宁的队伍,是个大学生。女人最终也脱离了原来的队伍,带着孩子在老家附近的某个城市正常上班。书根和她并没有一起生活,每半个月夫妻相聚。
“为什么夫妻不一起工作呢?”我问书根。
“我们欠的债太多,两个人都有各自的债要还,钱债、人情债都有。两个人在一起,犹如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成本高,风险大,没法捱过去呀。”书根答得淡然。
“我们做过这事的人,要重新适应社会,走向社会,每个人心底都有各式各样的伤,哪怕是夫妻,我们会互相抚慰,互相鼓励,但更多时候,需要独自舔舐伤口,勇敢面对。”
08
书根的手指是在用电铡刀铡牛草时操作不当斩的,三根手指被切断,鲜血直流,断指混入被切断的青草,一片残忍的狼藉。他痛得大叫,惨白着脸晕了过去。
幸好被前来帮工的人看到,及时送了医院,花了10多万及时接回手指。
小尚前阵子回老家,特意去了他家。回来告诉我,书根的手术做的不错,从外表看不出来,就是左手不能使力。
“书根很乐观,他满面春风地向我们介绍他的农场。农场做了一年多,已经回本了,今年的年利润预计至少有20多万。当天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去的,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都是自家农场的物产,有牛肉、羊肉、猪肉、鸡和鱼,满满摆了一桌子。 ”
我想象中的悲愁没有,书根是真的仍如往昔般热忱、乐观,我真心替他高兴,也替小尚高兴。
小尚告诉我,他现在一家连锁集团上班,按照公司的职业规划,他有望3年内做到店长,年薪30万。那时,他再不必偷偷回老家,可以堂堂皇皇地回,谁叫当初他被骗时,在乡亲们面前夸下过海口呢。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虚荣,还是不服气,我不清楚,我想也不必清楚。
人生之旅难得平坦,苦和乐都是生活的路。对心怀希望的人来说,总归是去日已去,来日可期。
所以他们在经历欺骗和伤害后,只待风来,又信心满满地重新开始生活的路……这份勃勃生机,正如路边被锯掉枝干的大树,一段时间几场雨几阵风后,竟从锯断的枝干疤痕处,长出一簇簇柔嫩的鹅黄枝叶来,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