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8日 星期日 阴
成都的冬天来得很晚,临近一月底,北风才开始呼号,彻夜不歇,雨夹雪带着寒凉在纷扬。空气冷彻骨,霜花开枯枝。
1月26日晚,与母亲通电话,聊了会家长里短,了解下病中五舅的近况。她说五舅情况不容乐观,可能挨不到过年。
我不愿相信,当他被医生查出来肝癌晚期时,医生说时日无多,不过两月,如今不也熬了半年,还拖着病体在老家修了小洋房。人有了盼头,就会千方百计地活,五舅还没看到他的儿子成家,还没亲眼见证我们这些小辈的幸福,肯定舍不得离开。我向来乐观,绝境也要抱有希望,心里坚信他一定能等到表哥结婚,儿媳妇为他敬茶。
谁知半个小时后,我洗完澡出来,男友神色凝重,对我说:“你五舅走了。”
“啊?”我觉得我听错了。
“五舅走了。”男友重复道,“你妈刚给你打电话,我接的。”
我听清了,寒意铺天盖地袭来,还未擦干的发滴着水,有些滑落在脸颊,冰凉冰凉的。
颤巍巍拨通母亲的电话,我多么希望听到母亲告诉我这是假的。可是她没有,她只沙哑着声音问我要不要回去。
挂了电话,眼泪决堤,我立了许久,哆哆嗦嗦买了票,却不知接下来该干嘛。心里空落落的,脑袋一片混沌。
想安慰舅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节哀”两个字说起来太容易,做起来难于登天。
我拿着手机,翻出与五舅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竟然是他与我置气的微信,而我没有回复,我真该死!
事情缘由不过是我在网上为他和我妈都买了一箱洗衣液,他非要给我钱,我不收。芝麻点大的事,却让他动了气,我也知道他只是不想花我们这些后辈的钱,一分一厘都不愿,并未真生气。却因为我的口舌笨拙,只有选择沉默。想再解释,已没有机会。
短短几页的对话,永远停留在2018年1月17日,我来来回回地翻看,眼泪啪嗒啪嗒在屏幕上,碎成花,缭乱了视线。
午夜时分,才恍然发觉长发还在滴水,匆忙吹干以后,辗转不成眠。一闭上眼,全是五舅的音容笑貌。
小时候,他和舅妈从我家离开,都走了老远,又独自折回来,塞给我两百块钱,让我不要给舅妈说。然后随手拿个东西,作为给舅妈的交代。童年时代,这样的事有好多好多,多到我数不过来。
大一那年,第一次出远门,去深圳。没呆几天,因为各种不适我就想回家。五舅百忙之中还亲自为我买票,送我去车站,一直送上车。我说我自己可以的,他笑道:“你撑着伞就好,免得晒更黑,以后没人要。”他总爱用我长得黑这事来打趣我,我早已习以为常。
十一回家,我去看他。彼时他已经缠绵病榻三个月,却还是不停地张罗着让我吃这吃那,生怕饿着我。那时的他,瘦得只剩下骨头,眼皮耷拉着,眼睛里却神采奕奕,满是希冀。
我偷偷问母亲:“五舅是不是好点了?”
母亲叹气:“只会越来越严重。前两天还摔了一跤,他听说你要来看他,赶紧让我们把脸上的痂给抠掉,免得被你发现。”
啊?自诩细致入微的我竟粗心大意到这个地步,确实没有发现。
……
半夜,我摇醒男朋友,让他陪我去上厕所。我害怕,但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迷迷糊糊睡着后,梦里都是五舅,我一夜惊醒十多次。
梦里的他和蔼依旧,笑着对我说:“黑女儿,你回来了,过来坐。”
可我害怕,害怕他在我的梦里会变得面目狰狞,更害怕他音容依旧,醒来却成空。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他入土为安。漆黑的夜里,我依然害怕。抱着枕头去跟母亲挤,母亲摸着我的头,哽咽道:“你不是不信鬼神之说吗?怎么越长大,越害怕?外公去世时你那么勇敢的。”
是啊,越长大,越害怕。
十多年前,外公去世。母亲成日里嘀咕外公重男轻女,苛待了她,那时也哭得撕心裂肺。
彼时的我,和一众表哥在一起,守夜,磕头,送灵,整个过程我一滴泪都没有。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冷血无情。电视里的孩子失去外公后哭得止不住,为什么我眼眶干涩,哭不出来?
那时的我,不害怕。外公在我的记忆中,就是那个每年都会来我家的老人。他慈眉善目,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静静坐在门口抽旱烟,一点都不像母亲口中那个重男轻女的旧时代老人。
我们的交流很少,他从不对我有什么特别关爱,甚至连糖都没怎么给我买过。
直到有一天,我去看他,他给了我一套崭新的衣服。我扭扭捏捏半天,看着母亲,不敢伸手去接。
没过多久,外公走了。所有人都说,他早有预料,所以才会给我买衣服,弥补这些年的亏欠。
年幼的我,不懂什么叫怀念,很少梦到外公。随着年龄增长,我却发现外公的容颜在我脑海里十分清晰,每每午夜梦回,时常泪流满面。
渐渐地,我害怕,害怕梦到逝去的人,他们疼我,爱我,醒来却都已不在。
我不信鬼神之说,但我对此存敬畏之心。前年最疼我的那个奶奶走了,我连洗澡都要母亲在门口等我,时不时唤我一声,免得我的思绪沉沦在过往里,不愿回来。
男友觉得我迷信,我不以为然。至亲走了,我总觉得他们随时都在身边,望着我,冲我笑。
可我何其胆小,承受不住梦境与现实的落差,不愿意接受斯人已逝的事实。
年岁越大,经历的生老病死渐多,心变得愈发柔软,多愁善感。总害怕今天还生龙活虎的人,明天就阴阳相隔;总害怕记忆中的人会变得模糊,直到想不起他的容颜;总害怕至亲至爱最后只是一个名字,再无其他……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越长大,越害怕,畏首畏尾,不知所终。
只愿老天善待那些远去的灵魂,愿真的有西方极乐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