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生活,永恒的感情
——致那些无可回头的岁月 文 | 蒲雨潇
一、
有一种情,能穿越时空的阻隔停留和保存下来,那就是永恒,时间在这一刻不再流动了。
爷爷和奶奶在一起相互搀扶着走过了六十年。他们那个时候还没有自由婚姻,双方的结合起因于彼此父母在集市上偶然遇见,谈及儿女的婚姻问题,一碗茶一袋烟的功夫便定下了。
彼此之间,只是在长辈的言语中知道对方的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是父母在走动和作主,直到结婚的时候,才能看清楚对方的真容。
爷爷只上过小学三年级,奶奶更是大字不识,他们没有像现在新式的恋人们一样要求自主地权力,也没有做出一些对命运过激的反抗,在他心中有的只是着对命运的顺从和对家人凭着直觉一般的信任,一种只通过生活经验而的来的一种朴实的生活法则。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爷爷对奶奶的称呼一直是叫做“老杨”,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要在称呼前加上一个老,最后我才明白,五六十年了,总算是把内心抚平了,当心被抚平的那一刻,最亲密的人已经变成了一个熟悉的老友。
寡淡的农村生活造就了他们那个年代出色的语言技能,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时,爷爷总是善于和人说笑。在农村与电视里所演的并不一样,说亲的一般是男人居多,“红爷”专门帮别人撮合婚姻,长的年轻一点的小伙子自然是在乎相貌。
当说到女方相貌的时候,他们总会露出一些讳莫如深的笑容。
在我们那里,相互之间的结亲不会很远,最多是这个村,那个公社,走路也最多不超过十里,超过这以上,都算远嫁。
所以我小时候吃饭的时候,如果将筷子拿的太长,都会被爷爷说,将来一定会娶个很远的媳妇。
接亲的路上大多都是山路,我出生的那个年代,还有轿子,娇子里的新娘穿着大红的衣服,像一团火红的绣球,滚过了几座山峰,最后落到一个山坳里。条件好一点的会请一班吹打,一路上,唢呐高亢欢快,吹唢呐的人自然也是欢快的。
二、
我特别喜欢看花轿,每次都追着花轿前前后后的跑。
跑过几座山坡的,停下来歇气的时候,背上的秋衣已经被汗打湿,轿夫每停下来一次,都会有押礼先生,拿着一小挂鞭炮在烟头上点燃,扔到稻田里放了。
短暂的休息期间,轿夫和唢呐班子都会停下来抽烟,他们大多数都随身携带烟袋,卷一袋旱烟,而把喜烟放到上衣的兜里。
爷爷总会把我叫到身边,伸手去整理我小夹袄里面的秋衣,当探到背心湿湿的一片的时候,责备道:“你看你跑的这一身的汗水,整凉了怎么办,就不知道停住些?”然后取出一块手帕,给我垫在后背。
虽然眉头紧皱,但却是和蔼的面孔,我丝毫不会害怕,他每次都是这样说说而已。
过了一会,我又和小伙伴跑起来。这时候,与他相熟的人便会故意捉住我,将我牢牢地抱在怀里,用粗糙的大手捏着我的脸颊,一边笑呵呵地说道:“老蒲,孙儿身体好啊,有五十斤呢吧!”说着作势用力地将我抱起来掂了掂。
我被束缚地有些喘不过气,想要极力地挣脱。
但像是被两只铁锁一样钳住了双手。
爷爷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略略点了点头。
“就是吃得!”
“红薯饭都能吃两大碗呢!”
“吃得就好啊,肯吃肯长嘛!”
“老蒲,你有福气啊。以后能享上孙儿的福。”
“享啥福?”
“他爹呢?”
“在城里打工呢!”
爷爷将火柴尾巴扔到一边的草丛中,吸了一口叶子烟方缓缓说道。
“啊,按理说,现在在城里打工挣得到钱吶,你这个老悖时的还要在外面跑。”
“谁知道的,在外面到底在干什么。”
抓住我的人,在说话期间分了神,我很快就寻到了机会,忽然挣脱,一下躲到爷爷的身后,睁着两只圆圆的黑眼睛,厌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动作粗鲁的人。
三、
花轿像一片霞落到田埂,新郎忙不停迭出来接新娘,牵着新娘的手慢慢走,举行过拜堂仪式之后,在一片喜庆的氛围中,宴席终于开始了。
开席的时候,“爷爷”常常会被尊为上宾推到上席,而爷爷又总会将我拉到他的旁边。小时候的我很喜欢吃,所以一上桌子,便用手到处抓,因为年龄的原因,每次都尽可能尽可能把一座上的果盘全部收进自己的口袋,其它的人也只是笑笑,那个时候的我觉得没有什么能比好好的吃一顿更让我期待的事情了。
也有喜欢开玩笑的人,将我收罗的满满一袋子糖果全数收缴。
“你又吃又拿,等会把你当在这里,不准走。”
我有些惊恐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又回过头来看爷爷,他脸上带着笑意。
坐完两轮宴席之后,爷爷与宾客们谈话,我则和小朋友一起玩耍,晚饭过后,该告别了,主人家送到外面。走在山路上,天已黑定,爷爷拿出手电筒,为我引路,在记忆中,那只手电筒的光永远是那么昏黄,冷冷的像是一团萤火在漆黑的夜里跳动。
爷爷胆子大,常常翻山越岭地一个人走夜路,而我则不然,很大的时候,都要点着油灯一整夜才能睡着。
爷爷是个川剧迷,他不认识太多字,但也能学会很多唱词,还自学了二胡,有时在漫长无聊的路途中,也会哼上两句,拿腔拿调的:
月明云淡露华浓,
倚枕愁听四壁蛩。
伤秋宋玉赋西风,
落叶惊残梦。
我的脚步不停,时而在他身前,时而在他身后,走了很久回到了家里,点上了油灯,洗了热水脚,一夜好梦。
四、
自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和爷爷奶奶就在一起,爸妈进城打工,反而没有太多的印象,我只知道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所有的记忆都凝聚成为临近过年时,那两个从远处田埂上逐渐由模糊而变得清晰有些熟悉的身影,而我则反而躲到屋后不敢出来。
“你妈回来了,快去拿东西。”
这是奶奶在和我说话。
农村的土房子低矮而富有湿气,很小的时候,一到夏天,我全身就起湿疹,爷爷会戴着草帽到山上去给我挖来苦蒿熬水,洗过几次,渐渐地好了。
小时候,所有洗衣做饭都是奶奶来做,每当奶奶从柜子里找出很久以前的棉絮,放在阳光下看到一个又一个的透明窟窿的时候,总会嘴里念念道:“烂牙齿的,又把衣服嚼了,非得买一只猫来撇一撇”。
我再一次陪同爷爷在晨光中走向了去市集的路。
我并没有问爷爷什么,他便会自顾自地像我传授选猫的经验。
他说看猫捉不捉老鼠,一是你要掰开小猫的嘴巴,看他的下颚有几道天生的刻痕,刻痕越多,猫捉老鼠的本领越强。
二是,你要提着它颈部的皮肤,如果它警觉地将身子缩成一团,那么这猫一定很厉害。
虽然我当时觉得他说的一定没错,但后来,我真的有些质疑这样的科学根据在哪里?
也许这就是一种生活的经验,就像冬天早上的雾越大,散开之后太阳也越大是一样的。
市集上各种颜色的猫的幼崽都有,小时候的我并不喜欢纯色的猫,我觉得猫就应该是多种颜色的,那样才好看。
我按照爷爷传授的方法,仔仔细细地选了一遍,终于选到了我喜欢的,然后就将他捉了起来,抱在怀里。
爷爷却说要将他放在了口袋里,说是这样才能让它看不清楚来时的路,才不会跑回去。
“那小花猫喜欢吃什么啊?”
“它喜欢吃鱼和带腥味的东西。”
“那小花猫要睡觉吗?”
“白天睡,晚上不睡。”
爷爷给我的回答的总是那么细致和认真,从来没有愠怒和不耐烦的情绪。
小花猫刚到家的时候性格孤僻,胆子也很小,总是喜欢躲在一个角落里,小小的毛茸茸地一团,而我总是喜欢将它从角落里捉出来放到我的身边。
每当我放学回家,第一时间,就是去看小花猫怎样了。
很多时候,爷爷奶奶不在家的时候,它陪我一起坐在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眺望远方,眺望远处金色的田埂,直到夜幕完全落下,静静的夜晚,它的叫声,在我写作业的房间,清晰地奏响着。
五、
农闲的时候,爷爷会去城里进一些东西回来,挑子上装上一些酒、食醋、盐巴和零食,满山遍岭地叫卖,有时候也会有相熟的人留下他和一杯茶,吸上一袋叶子烟,聊聊几句闲话。
一袋烟吸完,相互还要交换了一些对烟叶的看法,话也说的差不多了的时候,对方才说:“打一斤酒,没现钱。下回走你那过给你带来。”
“好大的事情,你看你说的,一斤酒钱,我还怕你不给我?”
语气中俨然一副吵嘴时认真的神气,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接下来一边仍旧收拾挑子继续赶路。
离了熟人,吆喝声更高更亮地回荡在田野里,唱开了漫山遍野黄色的菜花,黄色的花朵,越来越艳。
在路上耽搁,通常回来的晚了,奶奶总是没有好脸色,抱怨道:“该又是哪里不要钱烟请你去抽?”
“看你说的是啥,在路上会了一个朋友。”
“老雍的娃儿在城里出事了。”
这种埋怨和不快,很快就过去了,当晚饭端上桌子的时候,爷爷总是会絮絮叨叨地向奶奶讲述他一天的游历,而奶奶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催着他快点吃饭。
六、
后来,爷爷的咳嗽病转化成了肺病,走路太多也会气喘,不能干太重的农活。
此后很多年里,奶奶都毫无怨言地承担起了家里的重活,插秧、锄地、晒谷子、收谷子,一背篓一背篓,她那本来就矮小的身躯,被沉重的生活重担越压越弯,隐没在黄昏和田垄上早降的露气里,像是要亲吻泥土。
时间长了以后,村里的邻居都对爷爷有所议论,说是爷爷拈轻怕重,什么活都让老杨一个人干,奶奶总会说,有啥办法呢?
也许这几十年间,只有他们才明白彼此之间的事情。
七、
爷爷对饮食也有一些要求。小的时候,爷爷奶奶经常将红薯做成不同的饮食,一碗油凉粉足以让整个童年的记忆都变的美好。用红薯加水磨成浆,将浆水过滤析出淀粉,将淀粉晒干之后储存起来,要吃的时候,取出干淀粉加水下锅,小火煮上几分钟,一块块晶莹剔透富而有弹性的凉粉就做好了,盛在大的搪瓷盆子里,放凉,再取出一块,用刀切片,加上一勺蒜水,一勺菜油,一瓢鲜亮的辣椒油,几根葱花,香味浓郁而入口绵软的红薯凉粉就做好了,用小勺子舀起一勺,咽下的那一刻唇齿留香。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做法,爷爷和奶奶也常为此争论不休,记得有一次做凉粉的时候,前面磨粉,过滤,两个人配合地好像经过长时间训练搭档异常默契,的因为最后熬煮的时候,意见产生分歧了,爷爷说要再加一把柴,煮的老一点,奶奶说粉子不禁煮,煮久了浪费柴。
“浪费柴,那干脆不吃。”
最后两人终于吵了起来。最后事态越演越烈,爷爷的语气中带有一些不耐烦。
我也有些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我想奶奶应该会找个台阶自己下了,毕竟她出生的那个年代,女性的思想中还是带有封建残余的。
没想到结果是奶奶扔下手中的火钳,倔强的说道:“我今晚就不多煮这两把,看吃了闹的死人吧?”
“要烧你来烧。”说着便解下腰间的围裙用手使劲地掸着上面的灰尘。
本来是一句气话,哪知奶奶刚一起身,爷爷真的钻到灶孔前,往里面又加了两把柴草。
奶奶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忍让一下息事宁人,她将袖子一挽,眉毛一横,果断抄起锅铲,一气之下将锅里所有的凉粉全部用铲子铲了起来倒进了猪食桶里。
爷爷还来不及阻止,一大锅劳动成果已经全部泡汤。
爷爷气的干瞪眼,只是嘴里骂道:“这个婆娘,老都老了,还是这么不知好歹。”
一边恨恨地丢下手里的柴草,走到前院的台阶上,点了一袋叶子烟静静的吸。
奶奶也在房间里坐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走到灶屋里,洗了锅,重新煮了一锅面条,端上桌。
吃完面条之后,我和爷爷都回房间各自睡了,朦朦胧胧听见奶奶用铁瓢舀在铁锅里舀水的声音,我知道她还在收拾碗筷喂猪。
后来我渐渐懂事了,想想当年的奶奶也有七十多岁,为什么脾气还那么大?
她说了一句让我完全难以置信的话:“哪个是想和他搬见识的,老都老了还不知味。”
八、
人越老脚步越显得匆忙,后来爷爷肺病严重了,在县城生活的大姨接他去县城治疗,之后终于因为医治无效去世了。
爷爷去世的那天,全家人都很悲痛,特别是小姨,在爷爷烧纸的火盆前跪了一整天,眼睛都哭红了。但奶奶却显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她的任务就是跑来跑去地劝这些亲友别伤心。
“人终究都要走到这一步,都莫要哭,哭起来不好看,也不吉利了。”他好像一个热心的邻居,在面对着另一个邻居的死亡,劝说着邻居的亲友一定要放宽心。
听奶奶说出这样的话,我都有点不相信,难道她真的对爷爷的死没有一点悲痛和挽留吗,难还是因为他们吵了这么多年的架早已厌倦了彼此。
后来,很晚的时候,我发现奶奶的房间里没人,亲友们都在忙一些事情,很多都疲倦地倒在床上熟睡了。我不放心奶奶,一个人去灵堂里寻找,灵堂里灯烛昏暗,四周都挂着白色的挽联和花圈,一口黑漆的木棺材放在几条板凳上,棺材已经封严,前面放着一个火盆,火盆里还有没燃尽的黄色表纸。
火盆里的灰早已冷却,奶奶就跪在棕色的草垫上,将整个身体的重心都放在脚后跟和小腿上,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嘱咐着去世的爷爷:“你生前要去就放心的去吧,能活多大寿年也是命中注定的,人是不能强求。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孙子,小的时候,你总是走哪里都要把他带在身边,让他跟你去坐席,让他挨到你坐,吃两口好的,可是,现在孙子也已经大了,在外面想吃什么都吃得到。
以前你总是操心他爹在外面能不能挣到钱,能不能送孩子读的起书,现在孙子成绩一直都很好,考上了远处的大学,毕业了,你要想再管多的事,怕也是管不了,你就一个人在那边好好休息吧。我知道,你还想看到孙子结婚,成家立业,抱到重孙子,不光是你惟愿这些,我也惟愿,不说你等不到那个时候,就是等到那个时候,恐怕你也是抱不到了,跑不动了。总之,你活了这一辈子,这些你都不需要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过几年,我也会来的,到时候,我们还是在一起作伴,还是在一起过日子”。
说完,我就听到奶奶嘤嘤的哭泣声,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
我才明白,一个人就算经历再多,在某个瞬间也可以像一个孩子。
那一刻,我看见爷爷和奶奶之间的情感,穿越了时空的阻隔,成为了恒定。
九、
爷爷去世后,大概是出于对爷爷去世的遗憾和对亲情的珍惜,姨妈让奶奶跟她们进了城。
成年后的我,对名利的看重大过于亲情,总是和奶奶聚少离多,后来,奶奶也病逝了,我几乎都没有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等到我回家的时候,姨妈拿出一个缝的精致的小荷包,里面塞满了钞票,有二十元的,五十元的,一百元的。
她说奶奶临走的时候,紧紧地捂着胸前的小包不让任何人去拆开。她说,这是留给孙子的,留给孙子的。
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有放松握着荷包的手。
这是她生前存下的零花钱,一张一张的都存在这里,没有人知道!
十、
现在,奶奶已经去世多年,我也时常会在某一个瞬间再想起她,想起曾经和她们在一起的生活片段,但以前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我想这大概就是想念的价值吧,一种明知道无法重来却又掩耳盗铃式内心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