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刚结束,花青满脸幸福地走出教室。儿子小骏这学期的成绩又名列第一。尤其是作文,还被老师当成范文,在家长会上讲评。
班主任玉老师告诉花青,学校组织同学们参加了全国小学生作文大赛,虽然小骏的参赛作品是一篇随堂即兴创作的写景散文,但语言优美凝练,立意深刻高远,老师很看好他。班主任老师还建议同学们给本地的报纸期刊也投投稿:“建立起一个‘文而优则刊’的意识,积累一些发表经历也很好。”
这没问题啊!花青暗喜!她早先是本地知名报社的行业记者,婚后为了更好地照顾家庭,便辞了报社工作,做起了移动端的自媒体撰稿人。给报纸杂志投稿,是她学生时代最轻车熟路的事。很快,花青找出了本地最有影响力的几份报纸,研究之后,又将目光锁定到了设置有“学生作文”版面的《镐城晚报》和《沣财时报》。找到它们各自公布的征稿地址,选了几篇儿子的优秀作文,喜滋滋地打印电子稿,然后志在必得地按下了发送键。
一秒钟之后,她就收到了《镐城晚报》的投稿回函,显示文章已经投稿成功。花青夸张地“耶”了一声,她甚至可以想象到,读着儿子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时,自己的幸福与激动。
暑假花青带着儿子去了巴黎的表妹家,又从巴黎飞去北海道姨妈家,整整一个多月,玩得不亦乐乎。飞机落地后,花青在老公的车上就迫不及待地查看手机邮箱,邮箱里除了一些她自己的工作邮件外,并没有报社采纳稿件后的回复。回到家,花青又带着小骏冲到书房打开电脑,在《镐城晚报》和《沣财时报》的电子版上看了又看,然而却没有找到小骏的文章。
“我投了五篇呢!没理由一篇也看不上吧?”
夜里花青百思不得其解:“《镐城晚报》好赖还发了投稿成功的回函,《沣财时报》连个音讯都没有,也不知道收到投稿没有。”她不无失望又有些抱怨地说。
“没刊登也不要紧,咱们又不指望小骏靠这个升学。”丈夫李明楚一脸轻松地打折哈欠对花清说。
“升学?在报纸上发表作文还能帮助升学呢?”花青眼睛睁得圆圆的,一脸新鲜。
“你还不知道啊!我有几个学生就是因为小学作文上了报,升学时享受了优先待遇。所以啊,现在投稿没过去那么单纯了。”李明楚在镐城最知名的中学任教,平日对小骏学习之外的事很少过问。在他看来,那些与考试无关的事,都是闲事。他们夫妇既不能像有钱人那样早早把孩子送出国躲避高考,也不能作为一棵大树为孩子提前铺路,使之所向披靡,所以还是得靠孩子高考分数来见分晓,于是乎一切与高考无关的事,他都不怎么关心。此刻他像是在说着一件谁都知道的寻常事儿,但花青却是听得将信将疑。
“不单纯还想怎么着?莫非发表个小学生作文,还要收费不成?”听丈夫这么一分析,花青心里也没了底,毕竟自己离开报社已经五六年,后面做了自媒体人,更都是“在我的地盘这儿就得听我的”,还真是很久“不知洛阳纸价”了。
第二天,花青翻出几位在从前在纸媒上班的朋友电话,一一联系。不料一轮电话下来,原先在纸媒干的还不错的一票朋友们,竟全都辞职或转行了。纸媒近年因势萧条,人员流动也很大。只有一位名叫姜胡的朋友,还有一个旧相识,说是目前正好在负责《镐城晚报》的“学生作文”版面,姜胡也算热心,满口答应着包揽此事,让花青放心。
“那我就先谢谢你啦!主要是在报纸上没有找到征稿要求,想打听一下编辑有没有近期的话题策划,我们也好让孩子根据征稿要求来写。那就麻烦你有了消息告诉我,下周我请你吃饭,亲自答谢!”挂下电话,花青心想:儿子小骏成绩优异,作文写的是出类拔萃,怎么投个稿,像是走后门一样?还要请中间人吃饭?真不知道这情形是好是坏。
几天后,姜胡回电话说联系到了《镐城晚报》的版面编辑,说是在征稿的邮箱里,根本没见到小骏的投稿。
“不会吧?我一个月前连续投了五六篇呢!当时每一篇都收到了回函啊。”花青一脸狐疑。
“嗨!你这是一个月前投的稿那就难怪人家收不到了!你还一下投五六篇,重点不突出啊!”姜胡倒是底气十足地指出花青的“误区”。
“是这,你现在选择一篇娃写得最好的文章,再投一遍,我也再给编辑‘疏通疏通’!应该就没问题了!”姜胡又一次拍了胸脯。
花青很想说儿子的作文很优秀,还没到需要“疏通”才能被采用的程度,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挂下电话,她发动丈夫一起,赶紧选出了自认为小骏最具文采,最显实力的稿子,又重新投了一次稿。这又告知姜胡,请他关照编辑。
很快,姜胡就打回电话,说已经搞定,编辑说没问题了,学生作文在每周四统一刊发,让花青周四注意看报纸。这下花青的欣喜溢于言表,第二天她请姜胡吃饭,姜胡倒也爽快赴宴。
“这现在啊,虽说都没几个人看报纸了,但报纸编辑还是牛逼哄哄的,又不是市长,轻易还约见不上呢!”姜胡尽量地夸耀着自己在这件事上有多么的鞍前马后。
“是啊!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花青虽然看出姜胡有些夸大其词,但毕竟人家还是帮自己办了事,也就不无真诚地领了情。
“说感谢不就见外了么?我邻居的外甥,今年考上金镐中学了,你家李明楚不就在那教书么?能不能问问看给娃分个好点的班?”
花青没想到姜胡会提出这么个大事来,金镐中学可是全市最好的中学,学生优秀管理严格,新生分班牵扯到优等师资分配,可是历来最重要的“校策”,即使是校长的亲戚,没个十万八万,也不好办呐。花青没有当下拒绝姜胡,扯了个其他话题绕了过去。
回到家,她把姜胡的话学给丈夫听,丈夫李明楚一听就笑了:“这么大的事,我可给他办不了。”
“不用你出面,就给他引荐一个管事儿的人就行。”花青自知此事因发表作文的事而起,而李明楚一直不主张急功近利走后门,他坚持顺其自然,于是就有点心虚地说。
李明楚不再讲话,此事不了了之。
及至周四,花青一早便守着报刊亭开门,然后迫不及待地买了一份《镐城晚报》,走在路上就翻到学生作文的版面,眼疾心热地寻找儿子的作文,可是,依然没有。版面上有五篇其他学生的作文。花青读来觉得写得并不如小骏的生动精巧。回到家,她忿忿不平地骂了娘。“怎么回事啊?这种水平都能发表,我儿子的为什么就不能?”
她不顾李明楚劝告,打电话给姜胡。姜胡吞吞吐吐,说什么没发表也很正常,说不定是主题与人家策划的不相符,放到下一期了;又或者小骏才三年级,升学压力不大,人家报社编辑慈悲,把发表的机会让给五六年级的,需要靠发表作文来辅助升学的小朋友了。
“简直胡扯!”花青只觉火气压不住地往上蹿。“上次托你询问有没有策划议题,你不是说没有么?!再说了,发表作文还牵扯什么编辑发不发慈悲?又不是在这孔融让梨呢?还谁大给谁先发?!”
最后姜胡被花青呛得没话说,只得叫苦:“我和那边也不熟,也是托一个朋友在帮忙。他说啥我原话反馈给你。你不清楚“行市”,也从来没给编辑表示过红包,我又不是市长,怎么可能打个招呼就发表么!”
挂下电话花青只觉怒发冲冠。她立刻在通讯录拉黑了言而无信的姜胡。随后她决定亲自出马搞定这件起初被她小看了的事。
她跟一位每年会投很多广告费给《沣财时报》的闺蜜联系,询要文体部总编的联系方式,闺蜜听完花青讲的前因后果,义愤填膺道:“不就给小外甥发表篇作文么?你怎么不早找我?被那些乌合之众耍的团团转,还浪费了娃的时间,即使发表了还不够窝心气的!”闺蜜随即约了《沣财时报》文体部的吴主任第二天吃饭。“他最近正想约我谈续费的事,刚好我顺便把这事给你办了!明晚七点,大观园蘅芜苑不见不散!”
翌日晚上,花清见到了闺蜜口中《沣财时报》文体部的吴主任,吴主任跟闺蜜徐玉关系熟络,一见面他们就聊起闺蜜的产品和行业现状,花青听得云里雾里,只能陪着笑一笑,点点头。临近席终,闺蜜徐玉酒过三巡,这才向吴主任引荐了花青:“这位是我闺蜜,以前也是媒体人,现在可牛了!她做了个自媒体号叫《电影人》,光是微信端就有二十多万粉丝,影响力相当于一个市级广播了。”吴主任夸张地起身与花青握手,还当即摸出手机订阅了《电影人》的公众号!说以后看电影就不会再两眼一抹黑了。闺蜜随即引出花青想在《沣财时报》给儿子的作文投稿的想法。
吴主任坐下,将投稿难的原因娓娓道来:“现在手机兴起,报社日子每况愈下,所有版面都是有营收任务的。以前的百姓副刊刊登的都是市民们的文学创作,好看归好看,但它不能营收啊,最终就取消了。现在学生作文的版面也只是偶尔刊发,攒够了投稿,集中发一次。”
“有那么多学生都在投稿,稿子还用攒么?”花青匪夷所思地问。
“要求不同嘛!首先肯定是要写得好,符合发表要求;其次,要给已经签约的版面留够空间,当然,最重要的还得家长愿意出发表费,一篇4000元, 1200字以内。”吴主任说起业务,如数家珍。
“家长出发表的版面费?这是投稿,又不是打广告?报纸不给稿费,反倒要收费?”花青只觉自己面红耳赤,血液上涌。
“愿意出发表费的人多了!光是愿意出钱也不行,文章也得过硬!这主要是因为现在很多中学都将发表文章作为优先择校的条件,花几个四千元,给成绩中不临儿的娃买个入学平安,学生家长愿意着呢。”吴主任此时就像在说“纸是白的墨是黑”的一样,理所当然。
“这也太不公平了!那要是文章的确写得好却拿不出这四千元的和写的马马虎虎却愿意花钱发表的孩子在一期做比较,你们会选择谁发表谁的呢?”花青明知故问。
“嗨!报纸都没人看了,学生作文版面有几个人细读啊?写好写坏谁在乎啊?!爸妈花钱买个上刊,自娱自乐呗!”闺蜜徐玉喝了酒说话越发随了意,说得吴主任和花青都红了脸。
“我想帮儿子发表作文可不牵扯这些功利原因。我和他爸爸年轻时都是文学青年,我们都很喜欢在报纸投稿的感觉。那时的编辑老师,是真的负责任,有时会回信给我们指出文章的问题,有时还会写信鼓励和交流。现在儿子作文优秀,我们就也想让他学习投稿,感受发表的幸福感。可谁知,那种幸福感,已经被时代的浮躁碾压殆尽了。”花青说着,竟有些伤感,不觉哽咽。
吴主任见状,赶忙圆场:“徐总的朋友是这么优秀的撰稿人,想必您家公子的文采也一定斐然啊!请将孩子作文的题目与姓名告诉我,我回去给编辑打个招呼,一定没问题!”
“不必了吧。”花青释然一笑,举起红酒一饮而尽。
闺蜜见状,急忙安抚花青:“别呀!我一年光给吴主任他们板块广告费就是五六十万,我外甥的发表费算我的!不就4000么!给我来十篇的!”说着她用胳膊肘怼了一下吴主任:“吴主任,没问题吧?”
吴主任自然点头如捶鼓。
可花青,却已然微笑起身,礼貌告辞。
回到家,小骏在书房做暑假作业,李明楚在厨房做晚饭,他听到门响,扎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见到花青就乐了:“回来的正好,四喜丸子,马上出锅!真有口服啊你!”话没说完,他又掉头快步走回厨房照看炒瓢:“诶?老婆,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今儿不是闺蜜聚会让我别打电话骚扰你么?”
花青一声不响地换了拖鞋,走进厨房,看着丈夫颠勺忙碌的背影发呆。李明楚没听到老婆答话,回头瞄了一眼,看到花青正泪流满面,委屈地抽噎。他愣了一下,赶紧关了火,擦了手,上前抱住花青:“这是咋的了?股票大跌了还是邻居家的狗死了?把我媳妇惜慌的!”
“我真是没用!给儿子联系发表个作文都发表不了!这么小个事都办不成!太失败了!小骏以后怎么办呀?我们当年走过的路都被腐朽的资本和浮躁的社会堵死了,想凭自己的真本事做出点名堂,太难了!”花青在丈夫的怀里尽情嚎啕着,哇哇哇地哭诉,任泪水打湿李明楚的T恤。她把一个暑假以来,为了争取给儿子发表一篇优秀作文却屡屡受挫而积压在心中的不安、委屈与不满通通宣泄了出来。
直到晚饭时,花青时不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抽搭一下,小骏看着妈妈红红的眼睛,不明所以,不敢讲话。李明楚不住地给妻子和儿子夹菜,他刻意讲的笑话虽然很冷,却奇迹般将花青逗笑了。
花青回味着刚才丈夫安慰自己的话:“在咱们父母的年代,大学毕业都包分配,大家都盼着能进国企,端上铁饭碗;到了咱们这波儿,大学扩招,谁还给分配工作?不都是靠自己扑腾?即使有安排进单位的关系户,那也只是一开始沾光,往后的路还长,谁能一辈子靠家势啊?年代不同,人们发展的路径也不同,但才华是硬本事,你呀!太执着于发表不发表这件微观小事了,咱们儿子在写作方面,遗传了你,那可是有禀赋的!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说是吧?”
李明楚平时话少随和,花青仗着开朗强势的个性,虚张声势地做着一家之主。但此刻,花青很感谢爱人的知书达理,给她近来的热血上涌,理性地降了温。那天镐城风雨大作,三口之家在温暖的客厅里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餐,这个场景对花青来讲,很治愈。
白驹过隙,暑假眨眼就临近尾声。这天花青一家三口准备去野炊,出门之际有通电话找儿子,小骏挂下电话就兴高采烈地欢呼“万岁”。花青和丈夫都好奇地等着小骏讲其中原由,儿子却卖起了关子:“再过几天你们就知道啦!”
又过了几日,花青在楼下信箱里取牛奶时,发现一份快递文件。像寻常一样取回家中,她撕开文件纸袋,见是一张报纸;便拧开牛奶瓶盖,边喝边看。,忽然,她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将手中的报纸细细端详,这是一张中国学生报,在头版,刊登着“第N届全国小学生作文大奖赛”优秀作品,其中就有儿子李小骏的作文。
三年级的小骏,凭借一篇随堂即兴创作的借景抒情的散文,获得了全国小学生作文大赛的一等奖。
此刻他的作文,正傲然绽放在国家期刊的头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