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活着是一种不由自主的选择,你并不知道自己在干嘛,要什么,只是被时间拽着衣袖往前机械地挪动脚步,天亮了天黑了醒了睡了,日子无声地划过,波澜不惊。
做过一个梦,梦里一转身的功夫丫头丢了,她的花裙子在热闹的人群里闪现几下然后销声匿迹,我大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却像落入密林深处没有回应,身边人潮汹涌是热腾腾的人间,但我的身体骤然冰冷,下坠,往一个不见底的洞里滑落。惊醒,一身冷汗,看着身边安然睡着的小丫头我的心还在狂跳,不断叨念还好是只一个梦还好是只一个梦。我搂紧她,她下意识翻身呢喃地唤我“妈妈…妈妈…”。从她出生开始,这个柔软的小身子就是我的全世界了。
一粒石子投进水里再也不会浮上来,耀军和丽云的独子星星就这样因一场意外溺水了。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孩子是生命的延续,是希望,父母会把最美的镜像投射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这个身体里流着和自己相同血液的小生命是一个奇妙的馈赠,我们会把他放在手心最软弱的地方好好保护,可是有一天一不小心失手,他碎掉了,并再也拢不起,我们的心也跟着粉碎。
悲伤是一件巨大的黑袍,包裹着天地密不透风。耀军和丽云离开熟悉的地方去了南方潮湿的海边,他们用自己的方法与世隔绝,试着把那些和星星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从生命里剥离。白天在忙碌中结束,一身疲累,如果能倒头便睡也是种幸福,可总会有些细小的声音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响起。
耀军和丽云收养了一个男孩,他长得和星星很像,也用了星星的名字,但他并不是真正的星星。耀军和丽云对他的爱也是克制的,丽云看着他的眼神里有适当的慈爱,却没有宠溺。影片里并没有交待这个星星顽劣的前因,可能是男孩子异常凶猛的青春期以及受到复杂身世的影响,而且十六、七岁的年纪也是与这个世界冲撞最激烈的时候。一场冲突后男孩不辞而别,耀军和丽云在他可能出现的场所尽心寻找,去派出所备案,去报社登寻人启示,他们做了父母该做的一切,然后像完成任务一样告一段落,虽然也会焦急,会担心他在外面的境遇,但这件事并没有打乱他们的生活节奏。
男孩和他的朋友们再出现时,是一副完全陌生的样子:皮衣紧身裤轰鸣着的摩托车,青春期无处安放的荷尔蒙借着这些亮闪闪的装备飞扬跋扈起来,但是当丽云妈妈温柔地招待他们,孩子们又都会礼貌乖巧地道谢。这里似乎也暗示了男孩的本性和行事的分寸感,并不是真的像他表现出的那样顽劣不堪。
耀军拿出给他办好的身份证,身份证上并不是“刘星”这个名字,而是男孩被收养前的本名:周永福。这一次耀军和丽云是准备彻底放下了吧。可能在收养的时候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天,感情也是有额度的,他们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所以他们爱的小心谨慎,以免给自己再带来更大的伤害。毕竟做了这么久的一家人,多年的风风雨雨,三个伤心的人相互陪伴着,虽然会有不可避免的摩擦,但对彼此的慰藉是无可替代的。
男孩离开时跪地磕头,再起身他就是周永福了。丽云站在门边,恍惚、不舍、忍耐。咏梅真好,她的眼睛告诉我们有一场风暴正在冲击着她的身体,可她的身体已经修炼成一块低温的石头,还有什么能够伤害到她的呢?
丽云说:时间已经停止了,剩下的就是等着慢慢变老。但只要有风,再平静的水面也会漾起涟漪。
有一天,紧箍着耀军的黑袍被掀开一角,那个叫茉莉的姑娘长大了,多年前她是工厂里的小学徒,多年后她碾转再找到耀军时,重新为耀军燃起了一束人间的烟火。茉莉对耀军的感情错位且复杂,一部分是想代哥嫂赎罪的愧疚,以及珍藏心底的那份情窦初开时纯粹的爱慕。当年如果茉莉的大嫂没有阻止丽云生二胎,也许耀军和丽云会有不同的人生。但在大时代的列车上,我们都只是乘客,被挟裹着呼啸前行,无力改变方向。茉莉制造的这场相遇是有意为之,她想代已无生育能力的丽云再生一个孩子,并送给他们夫妇扶养,甚至不惜暂时放弃自己的前途。耀军已不再奢望生活的馈赠,而且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看似善良,又几近疯狂的念头,像一场无法控制的风暴,如果打开阀门任狂风吹起,不知道又要催毁什么。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伤害到丽云,只有耀军了。他们在长久的时光里相依为命融为一体,是夫妻,是唯一的亲人,是支撑彼此的骨头。可当其中一根骨头有了些许松动,这个世界崩塌的速度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女人有最敏感的直觉,不需真的看到听到:男人躲闪的目光,背部不自然的弧度,甚至说话时不常用的语气都在传递着什么。当丽云知道还有一个女人能给耀军温暖时,也许除了绝望还放下了心,既然不再需要她的陪伴,也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不如成全。
多年后的月光下,耀军又一次抱着一个渐渐冷去的身体跌跌撞撞跑进医院,不同的是,这次丽云没有离他而去。他最终把丽云又拉回了自己身边,并且把茉莉送回她正常的轨道上。对于耀军和丽云来说,命运从来都不是一个称职的编剧。
人类拥有超强的记忆力,或者说记忆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当初星星的落水有一个原因是小伙伴浩浩在背后的一推,所以这也不完全是意外。耀军和丽云远走他乡,除了不让自己睹物伤情,还为了保护年幼的浩浩,他们宽容且善良,以为只要不说时间久了孩子就会淡忘这件事。可小孩子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吗?知道的。事发之后的夜晚,回家路上沉默良久的浩浩牵着爸爸妈妈的手终于崩溃大哭,是恐惧是难过是内疚。从此他背负两个人的使命而活。
两鬓斑白的耀军和丽云再次回到家乡是为探望生病的老友——浩浩的妈妈也是落水事件的受害者,余生,负罪感把她压垮了。耀军丽云匆匆赶回来终于得以见上一面。病床边,两个妈妈用泪水冲刷着心底沉积许久的伤痛,她们握紧手,与命运和解。
长大后的浩浩坐在耀军和丽云面前声音颤抖,他说自从那天之后,这件大家假装忘记的事就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悄悄长成一棵树,现在就要撑破身体了。这件事毁了两个家庭,他无法再沉默。浩浩泪流满面,现在他又缩回当年呆坐在水库边颤抖无措的小男孩身体里,只有手里丽云准备的热水给他送上些许暖意。
十多年过去,纷纷逃离的人们又在这个星星生活过的屋子里相聚。在这里时光静止了,一切都没有变:家具在静静老去,悬挂的镜子落满灰尘,老式的收音机或许还能用,可是已找不到能放出的歌曲,书桌的琉璃板下压着的照片是他们过去的样子,以及,永远留在了小时候的星星。人们拼命想忘掉的,却总在不经意间被提醒。
老友去世,浩浩做了爸爸,生命的轮回就像四季更替,从容冷静,按部就班。耀军和丽云去了星星的坟边,拔掉野草,扫净尘埃,耀军就着暖风喝干了一瓶酒。团聚了。
影片的最后是耀军和丽云去浩浩家看望初生的婴儿,出国已久的茉莉也带着儿子出现在视频里,小婴儿在丽云的臂弯里安睡,门外阳光明媚。这时耀军的电话响起,电话那边是那年出走的周永福,他在南方海边的家门前说,爸是我,星星。我回来了。
有声音在质疑影片大团圆的结局,被强制的原谅是一个败笔。现代人可以选择恣意洒脱的生活态度,可三十年前,我的父辈们,他们不允许有太明显的个体情绪,集体为重,大部分人都生活得像个影子,隐忍也许并不是美德,可当他们选择并这样过了一生,已经无可指责。没有人能完全为这件事承担什么,大家都为此付出了代价,生活如此不易,每个人都只是在努力度过自己的一生。
So Long,My Son。地久天长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可读起来总有些悲伤。悲伤的力量往往向内而发,当我们不再提起时他只是换上了一件不起眼的外衣,暗涌一直都在,阳光下依旧如影随形着,人们选只是择了不去掀开那块压着的石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