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心

寺院的晨钟惊起一群灰鸽,振翅声揉碎了压在琉璃瓦上的晨雾。那年我跪在青石板上,额角还沾着昨天晚课诵经时打翻的香灰,手指绞着褪色的袈裟下摆,问师父:"孙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一个亲人都没,他不感到孤独吗?"

师父手中的木鱼突然顿住,檀木纹路里沁出的油星在晨光里颤动。他望着庭院里被秋阳镀金的银杏树,叶片簌簌落在我们之间,像无数小小的金箔蝴蝶。"去打坐。"师父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坐到明白了再来问。"

我盘腿坐在禅房外的老榕树下,树根虬结如老者的掌纹。暮色渐浓时,忽听见墙内传来瓷器碎裂声,师父的咳嗽声裹着药香飘出来。那夜我偷看到师父就着烛光抄写《庄子》,泛黄的宣纸上,"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字迹被烛泪晕染成模糊的星云。

十年后再次翻开那卷《庄子》,指尖忽然触到页角微凸的硬物——竟是当年那串被我摩挲得发亮的菩提珠。秋风掠过窗棂时,恍惚听见师父沙哑的笑声:"你看这石猴,被压五百年反倒得了自在。"珠子滚落在地,月光下映出墙上斑驳的影子,那分明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壁画,火眼金睛却望着我们凡人。

母亲离世那夜,我在灵堂守灵。月光透过纸窗在地上织就银网,母亲梳妆匣底层的木盒突然咔嗒轻响。掀开布满灰尘的盖子,竟是当年她给我缝香囊时剩下的半截红绳,绳头系着颗褪色的玻璃珠——正是孙悟空出生时天庭坠落的星辰。

晨雾漫进院子时,我终于读懂庄子笔下的大鹏。他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可曾看见深林里飘落的每片叶子,都栖息着千年前某只蝴蝶的魂魄?就像母亲总说灶王爷的木雕会开口说话,其实那皱纹里藏着无数个清晨她为我煮红糖姜茶的雾气。

如今每次经过寺院山门,总看见银杏叶旋落在石阶上,恍惚还是当年师父赶我打坐的模样。只是此刻方知,那石头里的婴啼原是天地最动人的情话——你看,就连孙猴子都未曾真正离开过花果山,而我们捧着碎玉般的记忆,却以为自己走失在茫茫人海。

老榕树的年轮又添了三道裂痕,某个清晨我忽然发现,那些裂纹的走向竟与北斗七星的轨迹暗合。或许万物从来不必追问来处,就像此刻我指尖摩挲的菩提珠,每一道凹痕里都睡着个未说完的故事,而风一吹,便化作满天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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