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说她妈妈之前养了一只泰迪,毛卷卷的,穿着美丽的小衣裳,可爱极了,草莓爱到了心坎里。后来她妈招呼也没打一声,就把泰迪卖了,草莓火冒三丈地同她妈吵了一架,她说她妈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后来草莓的妈妈告诉我,那年头泰迪是稀罕玩意儿,老有人惦记它,她要做生意,无暇照顾它,索性给它寻个好人家,卖了!
草莓说她不能理解她妈妈,就像她当年一声不吭,就把她家高层的小洋房卖掉一样不可理喻。她说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妖女,说风是风,说雨就搞一场雨来。
草莓就是在暴风雨中顽强地长大的,导致她有一颗坚硬的心。
比如,当我跟她哭诉我妈把我挚爱的宠物卖掉了时,她头也没抬,盯着电脑一个劲儿地在QQ农场收菜,像瞎子一样伸手摸吧了好久,蹭到我的头发摸了两次,说,乖,别伤心啦!
她的潜意思是,你现在所经历的这点事儿,老娘我十几年前就经历过了,见多不怪!
乖你妹,我又不是你养的哈巴狗。我是一个活生生正伤心不已的人啊,好歹朋友一场,费点口水安抚一下我凌乱的心电图会死啊。
我没告诉草莓,我的宠物很不一般,不是普通的小猫小狗,也不是猪崽子,是一头牛。
她参与了我整个童年与青春期。
爸爸把她买回家的时候,她才四个月,是头小牛犊子,和我差不多高,黑瘦黑瘦的,看见我时甩了几下小尾巴。
那是一个昏沉的冬日,我用手指蹭了蹭她的脖子,她转过脸,望了望我,嗅了嗅我身上的气味。
那时候她的鼻孔还没有被打洞栓绳子,她是自由的,一出栏门撅起尾巴就疯跑,我被迫当起了风一样的女子,跟着她后面追呀追。永远追不上,追到裤子往下掉,鞋子全是泥水。
一个冬天下来,十根脚趾头都长了冻疮,奇痒难耐。
后来我跟我爸抗议,说这牛崽子不听话,我不管了。
我妈说这以后就是你的义务(放牛)了,你不管谁管?
一开始我妈为了鼓励我去放牛,用尽了洪荒之力。
我说,哥哥他们都去读书了,为什么我就得放牛,不能去读?
我妈说你年龄不够,报不到名。
我说你偏心。然后就各种闹啊吵啊罢工啊……
牛崽子就到处祸害别人家的菜地、水稻,上门找我妈理会。
终于有一天,我妈受不了了,拉着我去学校报到。
校长说我才5岁半,赶不上。
我妈说先让她读一个月试试,赶不上我就领回家。
软磨硬泡之下,校长终于还是答应了。
我妈拉着心满意足的我回家,说,以后你早上起来,放学回来都得坚坚持持去放牛,要不然就不让你去读书。
每天来来往往的同学背着书包从我家门前路过,那个浩荡,像是去探险,激情澎湃,我羡慕极了,不让我去还不如把我小命要了。
从此,牛崽子的生计都掌管在我手里,不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下雹子,我都没有落下过。
等我识字以后,我就给牛崽子取了个名字,叫二毛。
因为等她到了一岁,她就把生下来时那一身黑毛长成了黄毛。有了第二身毛。
二毛是一个好姑娘。她谁也不服,就服我。
我爸在她鼻子上安了一个牛栓,插在两个鼻孔中间,硬生生用钻子钻通的,我觉得疼,没敢看。我求我爸不安,我妈一把把我拎走了。
他们告诉我,不安栓没法系牛绳,没法拉她去耕田。
二毛被吓得够呛,好一阵子,他们都挨不了她的身,只有我近身,她才不会躲闪逃跑。
我给她吹了好久的鼻子,虽然早就已经不流血了,伤口也愈合了。
但我总觉得她疼。
我心疼她,二毛是知道的。
我哥大我太多,我只能在假期里或某个周末才能见到他们。
所以,我的童年是和二毛一起度过的。
与其说是我在放她,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她在放我。
打我记事起,我就跟在二毛屁股后面转悠,村前村后的每一条路上,每一处草地,每一座山,二毛都同我去过。
二毛陪我写过每一道题目,从加减乘除到一元一次方程、二元二次方程再到立体几何、函数……
我的ABCD也是跟在二毛屁股后面一遍一遍地听录音磁带练会的。
小学时,老师总是嫌我作业本脏,因为不是沾着泥巴,就是草绿素,还可能有牛屎…
哈哈哈哈!这么重口味的作业本,也就只有可能是我的了。
但老师又夸我作业写得好,比如三年级“阎王”语文老师,端着我那本粘上牛屎的作文簿念着我写的《我的爸爸》,说我写得很实在,语句通顺,文章流畅,让大家向我学习。临了还不忘补充一句,但是作业本上有牛屎,这个就不要学习了。
同学们哈哈大笑,回家还对他们的父母讲,但是他们的父母都把他们骂了一顿,说,人家天天要放牛都知道要写作业,你们什么事都不用做,骂着写还不会写。滚蛋,没用的东西。
在我的影响与调教下,二毛也成了一个自觉的姑娘,她会分辨禾苗与青草,知道田埂上的豆苗不能吃,知道菜园里的菜不能碰……
她老老实实地吃草、长膘、下崽……
但还是有心怀歹意的人,一言不合就拿二毛撒气。
比如,跟我妈吵架了,怀恨在心。每次看见二毛,没看见我,就以为没人放牛,趁机扛着锄头去砸二毛,躲在树上写作业的我声嘶力竭地喊一声,二毛,快跑!
二毛一听见我的声音,立马警觉起来,回头望见攻击者,撅起尾巴拔腿就跑。
好样的!
我匆匆赶去抚摸受惊的二毛,安慰她说,伙计,你没错,不怕!下次我喊你,你也这样跑。
然后好事者却开始恶人先告状,说我不好好放牛,吃了他家的禾苗。
你以为我眼瞎?去你妈。
我收起作业本,二毛低着头,我顺着她的脖子爬上背,我俩优哉游哉地走了。
换个地儿打食儿。
甩好事者一脸牛屎。
二毛对我的声音特别特别敏感。
入秋以后,草都被霜打死了。妈妈叫我早上把牛放到几里地外的山里去,下午放学再去找。
牛是一种很神奇的动物,它们和骆驼一样很识途。
有时候我不用跋山涉水去找她,她吃饱了自己就会回来。
但,有时候她可能会遇上坏人。
比如,偷牛的人。
有一次,我去找二毛,怎么也找不着,我把几座山都找遍了,找到了晚上八点。
那年我才8岁。
我爸吓得不行,牛没回来,人也不见了。
他举着那种银白银白的铁皮手电筒顺着我去山里的路寻我,听见我在另外一座山头喊“二毛”。
我爸便喊我名字,让我别动,他去找我。
然后一起去找二毛。
找到我都快绝望了,脚上早就被茅草、树枝刮破了皮,一道道被戳过的口子,不停地渗出疼痛感
最后我听到一丝微弱的回应,“嗡ong”——是二毛!
我连滚带爬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寻去。
最后在一个山头的陷阱里发现了二毛,二毛一只脚被铁夹子夹住了。
下你妈的套,这么大的坑,你咋不把自己埋了呢?把我二毛困死了。
我和老爸用尽洪荒之力,才把铁夹子搞开。又费劲心思,加上二毛的努力,才把二毛从那坑里拔出来。
二毛一个劲儿地舔我的手,舌头上的小齿子硌得我皮疼,但我还是由着她尽情地表达她对我的爱意。
二毛也有不听话的时候,比如,某天饿疯了,逮着啥吃啥。
一道题还没算完,她就干掉人家一大片稻子。
哎呀我的天,多行不义必自毙啊。何况人家早就等着我们出岔子,又少不了一番口舌和几斤肥料。
有时候我不与她计较,把我惹毛了我也会揍她。
找根竹叉子在她眼前边晃边教育她,你个绝牛种的,跟你说了不能吃,还非要吃,你要气死我啊!
二毛害怕极了,不停地眨着眼睛,生怕一番暴风骤雨会降落到她皮肉上。
我一心软,就放她自由,她也算听话,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吃自己能吃,可以去吃的。
我也有闹情绪不愿去放牛的时候。
比如梅雨天气,特么撑着把伞怎么写作业啊。
不写老师会骂哟,不放牛老妈也会骂哟。
于是我就洒脱一点,抗议不去。
我妈说,给你半个钟头,写完作业再去放牛。
我去,你真是我亲妈,你半个小时写篇作文写两页数学作业试试。
但小时候,我妈就是天,她说要下雨,我敢不下么?
夏天还好,天黑得晚,但野外的蚊子真特么是吸血鬼啊,回来腿上已经没有一块没被攻击过的地方了。
最可怜的是二毛,傍晚的苍蝇都是又毒又大的苍蝇王,它们就差把肚子撑爆,二毛用尾巴甩啊甩,有时候把它们打得头昏脑涨的,仓皇而逃。后来它们学精了,专挑二毛尾巴打不到的地方叮,比如后腿上。
这时候二毛的救世主我就得上场了。
一个一个将它们拍死,直到她吃饱喝足,拉回家才算了事。
我每打一个,二毛就回头看我一眼,像在夸我哩,多谢你拯救了我!刚才真特么疼!
二毛报答我的方式,就是每次回家她都驮着我回家。
不论路程有多远。
我妈总是骂我不讲卫生,说牛身上有虱子,黏我身上了会吸我血。
呃,牛虱真的很恶心很恶心,把它们从牛身上拽下来放地上,它们就是一个个行走的牛血包,被撑得圆滚滚的,踩破你会发现,它们肚子里全都是暗红色的牛血。
我总是毫不留情地用竹篾帮二毛刮掉吸附在她身上的虱子,拉她去河里洗澡,连牛虱种子都不给她留。
但难免有落网之鱼。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舍弃我的座驾——二毛。
尤其是夏天,回家的那条路上总可能躺着或窜出一条大黑蛇,想想都腿抖,这些二毛都帮我杜绝了。
二毛跟了我10年。
我从高中忙于学习,不再每个周末都回家。
从此再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陪着二毛上山下河。
这十年,二毛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妈妈。她生了很多小崽子。
都被妈妈卖掉了。
我无法阻止妈妈,但我有一个要求,不卖屠夫只卖家养的。
妈妈也没有食言。
每一次母子分离,我比二毛还难受,因为我心疼,感觉在割二毛的肉,还不如割我的肉。
二毛为我们家耕了12年的田。
等我上高中时,我发觉二毛有点老态了。
从前她油光水滑的,身上的肉又结实又饱满,但后来,就变得松松垮垮了,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松弛的皮肤,松垮的肉。
我跟妈妈商量说,妈,咱们以后不要卖掉二毛,就让她在我们家安度晚年。
妈妈说行,让她自己老死在牛栏里。
但这一次我妈食言了。
她说有一次她去放牛,二毛偷偷跑到别人的地里吃了3块地的菜。
别人追上家门要我们赔钱。
我妈一生气就把二毛卖掉了。
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把二毛卖了一千块钱。
听得我奓毛,前一秒我的声音还是正常的,后一毛我就抱着话筒冲我妈嘶吼,谁让你把二毛卖掉的?你不是答应我让她老死也不卖的吗?
我妈说她不听话!
我说我也不听话,你把我也卖了好吧?
我妈欸了一声,说,卖都卖掉了,给你交学费。
我不要!你卖给谁了,你去给我买回来!
我妈说她后来就看见过二毛一次,不知道被杀掉了么?
我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准备那个周末冲回家去让我妈买回来。
可是,还没过两天,我妈就出车祸了,被撞进了抢救室,生死不明。
我的二毛就此作罢。
后来我再没见过她,也没有梦见过她。
我们连告别都没有。
我不知道最后是谁吃了她的肉,剜了她的骨,喝了她的血。
我想都不敢想。
一想就会痛。
所以从小到大,我都不吃牛肉。
因为我爱二毛,爱可以爱屋及乌。
我们家现在养的牛是二毛下的最后一个牛崽子。
也是一头母牛。
前两年,爸爸差点把小二毛卖掉了。
他说小二毛怀了小牛崽子时,耕田累坏了,牛崽子死在了她肚子里,却总也没生出来,兽医说下不来,小二毛会因为烂肚子死掉。
我看小二毛能吃会跑,只是眼睛有点流眼泪,便不信。
我爸准备把她卖给村里的屠夫,拉牛车和牛牙人都来了。
小二毛也被牵出了牛栏,准备被拉上车。
她要上了那车,就是一个死。
我死死拽住牛绳,不让他们牵走。
我问我爸你收了人家多少钱,你把钱给他们,我把钱给你。
我爸气得眼皮都皱成了一团,狠狠瞪着犯倔的我,说,人家兽医说了,卖去杀掉还值点钱,等她死了人家都不愿意买了。
我问他,谁说她要死了?你摸到她肚子里有小牛崽子啊?看你家牛膘好,杀了肉多赚头多,唬你老头子你就信!不卖!都赶紧散了吧!今天谁说都没用!我养大的牛,我说不卖就不卖,要杀先杀了我。
我爸和我二哥拗不过,没卖成。
把屠夫和牛牙人气炸了肺,说你家的买卖以后再也不做了。
我劝他少杀点牛,造孽哦,干啥不行非要当屠夫。
动物也是有灵性的,尤其是这种一手养大的动物。
只是他们早就把心硬起来了,他们眼里只看到钱。
小二毛很争气,来年春天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牛犊子。
我妈高兴地跟我打电话,说牛没事。
我心里很安慰啊。
当年没救下二毛,让我难受了好久好久,直到现在,看到青青绿草,我还能想起二毛狼吞虎咽的样子;在内蒙看到牛群,还能想起二毛深情的眼神。
二毛啊,和你相依相伴时,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你离开以后,我再也不想养牛,也不会想养任何一种宠物。
因为我怕它们会像你一样,从我生活里消失。
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宠物,唯一的宠物,活在我心中,遍布我童年的每一处记忆。
很抱歉没有保护好你。
原谅我。
想念你。
我爱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