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不过半月，阿娘死了。

晶亮的小小的眼睛，里面映出阿娘的影子，潜伏的静静杀机。四周开始摇动，接连不断的脚步声像马蹄踢踏，阿娘的脸和丝绢一样苍白，近乎透明的脆弱。雪一样的美人，竹席上不再呼吸的生命，耷拉的右手，指节是冬天的温度，白玉簪子。她们分离，远远隔开，在一片死寂中哭泣，近乎绝望的空洞哭号。

小姑娘，你在哭什么？

哭声戛然而止，仿佛琴弦崩断，突然割裂心底的朦胧情绪。依旧是那双小小的眼睛，身旁是一个和尚。素色僧衣，永远淡然的神色，白玉一样的皮肤，还有手中缓缓转动的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人们说，她没有托生在好人家，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让人一见就想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巷里巷外到处跑，但是最喜欢亦泉寺。春天里刚开的第一枝桃花，小心翼翼折下来，找一个干净的白瓷瓶插上，再掬一捧清水，一路小跑去送给饮温师父，安放在禅房坐榻前，再等他蹲下身来摸摸自己的小脑袋，端来一小盘荷花酥，一边晃着小腿一边听他念经书，一直到傍晚时分才肯回去。

巷里的阿嬷有时逗她，子柔啊，就这样喜欢饮温师父？她歪着小小的脑袋想了又想，说，饮温师父对子柔最最好，子柔没有阿爹阿娘，饮温师父对子柔就像阿爹那样好。阿嬷听了都要笑一笑，拉着子柔的小手带她回家吃饭，对她说话就像对自家的小孙女。

有一天，她小小地咬了一口荷花酥，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阿娘也喜欢荷花酥吗？饮温似乎听见了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甚至在念经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吃痛一般地动了动嘴角。“饮温？”“子柔，怎么了？”“我想阿娘了。”饮温放下经卷，拍拍身边的小脑袋，他说，子柔乖，我们讲个故事好不好？

饮温的故事很长很长，从井口滴落的蜜糖到恒河的无数沙石，再到蒙着面的鬼魅和历京街道上头顶红色绢布的小小侏儒，从她的身边再到她的梦里，一点一点全部浸透。她的梦里，都有些什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依旧记得那个在禅房檀香里做过的梦。清澈到透明的泉水，微微生寒的薄衫，突然之间，却是一个女人的脸。憔悴的，苍白的，毫无生气的病美人，慢慢被白色绢布生生包裹，却耷下一只冰冷的手，比寺外泉水还要冷，仿佛不是手而是某种器具，白玉一样宛如哀悼。子柔？子柔？

她揉揉眼睛，却是湿漉漉的一片，她说，饮温，我为什么哭了呢？饮温说，子柔，你是不是梦到什么，不要害怕，告诉饮温。

是白玉。她几乎脱口而出这个比喻。饮温愣了愣，却只摸摸她的头，回去吧子柔，很晚了。只是梦。她点点头，拽着饮温宽大的衣袖走在石阶上，回到街市尽头，扑进阿嬷怀里，亲亲热热拉着阿嬷的手一蹦一跳走进小屋，还要冲着饮温挥一挥手。饮温笑一笑，微微鞠一躬，转身走向亦泉寺，像踩在雪地一样没有一点声响。

饮温走的那天也是这样，或者更加悄无声息，像是亦泉寺的鲤鱼在水中哭泣，元宵的雪花在花灯上融化。她穿着小小的红袄儿，阿嬷在眉心点了朱砂，颜色像极了那条会甩尾巴的大红鲤鱼。她在街上疯了一天，刚要天黑的时候，急吼吼地挑了一只小花灯，踩着阿嬷新做的绣花鞋跑去亦泉寺，她要把花灯的热闹送给饮温。以前阿嬷说，饮温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子柔想了想说，不是的，饮温喜欢的，我的小花灯他都好好收着，他也喜欢我给他带的冰糖葫芦。她说，阿嬷，饮温总是不开心，但是每次见到我，他就要开心一点。

这个小姑娘，提着小小的花灯跑进亦泉寺，住持师父看见她，轻轻拉她到一边，他说，子柔啊，饮温他不在这里了。

怎么会呢，饮温昨天还在这里，他还给我吃荷花酥，点着檀香念经，怎么会不在了呢？可她一抬头，就看见饮温躺在那里，像他平时打坐一样安静，一声不响。他的右手露在外面，在水里沤过的颜色，冰冰凉的指节，一碰到就要打寒战。花灯丢在一边，小小的温暖的手牵起饮温，似乎是怕他折断。滚烫的泪水一点点变成冰凉，在饮温手上变成溪流又慢慢干涸。

还是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