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每个一段时间,或者是一个季节,她就会从东边那条小路走来,从村口第一家开始,挨家挨户要吃的。
她是来讨吃的(我们家乡的方言),但不接受热乎的面条或汤面,只要能带走的速食,比如馒头,比如方便面。馒头不要隔夜的,皮皱皱巴巴的也不行,方便面拒绝袋子开过的,掰碎的更不行了。如果拿到不好的馒头,她会向剥卷心菜一样一层一层撕掉,只剩下里面白白软软的一块儿。通常给她馒头的人都会斜着眼暗骂一句,个烂乞丐还穷讲究!
我总能隔很远就认出她,大概是她常年那副装束的缘故。两个银灰色的麻花辫垂在耳朵两侧,套一件黑乎乎的毛衣开衫,鞋子和裤子不记得了,总归也是灰蒙蒙的一片。背后的编织袋尤其吸引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成天背着,脏得铮亮铮亮!她的长相嘛,像极了历史书上清朝一位格格留下的黑白照片。似乎从来没听过她说话,讨吃时也只是咧咧嘴并不发出声音,愿意给,就给点,赶我走,那我走就是了。
播种后秋收前的几个月,大概是农村最闲的时候,天气不冷不热,常有三五个妇女坐在谁家门口闲聊,路过的鸡鸭人狗都是她们的谈资。小孩子也开心,在大人周围跑来跑去,一会儿准有女人喊一嗓子“慢点跑,撞死龟孙你”。我也跟着疯跑,听见这一嗓子才消停,坐到大人堆儿里听闲话。
“讨吃来了”,“讨吃来了”,我向东边望去,果然是她来了。这种有粮有闲的时候,她来了大家都欢迎又开心。现在想来,她可真会挑时候,隔几天就来一次。在妇女回去拿馒头的时间,小孩们就围着她,直直地看,胆大点的也上前摸摸她的大袋子,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她也不生气,就安静地呆着,偶尔哪个的手脏,她还要拍灰来。在我们正常人看来,这可不就是穷讲究,都沦落到要饭睡土路边的地步了,还总是嫌东嫌西。
我也总偷看她,看她合不上嘴漏出的门牙有没有刷,裤腿儿拖没拖到地上,手指头在抠什么。非要弄清楚她这个讨吃,跟其他讨吃有啥不一样,你凭啥把我家馒头的皮撕下来喂狗,气得我妈摔门。可我毕竟是小孩子,看一会儿就没有心思再看了。
大学暑假在家,偶然提起她,我妈说前两年有个女孩从郑州赶来,到处打听这人。描述的年纪和样貌,可不就是那个爱干净的乞丐。也是过了这么多年,我们才知道她的身世。
她年轻时,是农村少有的女大学生,毕业后与城里的男朋友分手回到家乡。家里顽固的父母,硬要她嫁人,她当然不愿意。结婚前几天偷偷在家上吊,被救下来后有些精神失常。可是有什么办法,还是嫁了。没过几年就传出她彻底疯了,孩子也不要了还跑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三十多年后,女儿长大成家才来寻她。
关于她为什么会发疯,大人们说,书读多了脑子坏了,难道要饭比过日子强吗?无法确定她经历了什么,忍受不洗脚不刷牙的丈夫,忍受公婆吃饭乱扒拉,忍受毫无希望的生活?当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几十年前的女大学生,即使流浪街头也不愿屈服,大概是这个形象吧…也许她继承了父母的顽固,不愿接受命运的捉弄,却也没有勇气迎头而上,只得用堕落来逃避现世,会是这样的故事吗,我说不好。
只是,我忘不了她从东边拖沓着步子来,经过我家门口,拽着袋子朝西边去的场景,她怨恨吗,她后悔吗,她遗憾吗?幸好晚年还有女儿,免受风餐露宿之苦,也算是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