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香椿树


种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故乡家家户户多是在院子里种下梧桐,然而姥姥家却不太一样。

进院的影壁下,种着几棵青竹,往院子里走,是水灵灵的菜地,散落着几丛月季,院子西南角,则种着一棵香椿,高大茂盛,遮住院子一角。

小的时候,我总是很纳闷,这棵香椿既不像菜园提供好吃的蔬菜,又不如盛开的月季美丽,甚至不如竹枝,还可以挂在灯笼上呈吉祈福,关键是,姥姥也从不让我们摘取嫩芽,那么还留着它干什么,为什么不像大家那样种几棵梧桐呢?那样至少可以给我打张小床,那曾是我儿时的梦想。

每当听到我的疑问,姥姥总是笑呵呵地摸摸我的头,却从来没有给过我答案。于是,当香椿的气味弥漫院子的时候,蜂儿蝶儿在花丛中嬉戏,我便常常站在椿树下,看着它灰色的树干、树枝盘旋,浓密的树叶织起一把硕大的绿色的伞,树叶间瀑布般垂下稀稀落落的阳光,在我的肩上跳动,安静地让人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秋天到了,树叶落满了院子,我又嫌弃这棵只知道长叶落叶的椿树了。然而,姥姥也只是弯着腰,用耙子归拢起落下的椿叶,堆成一座小丘,到处溜达的花狗跑了过来宣誓了主权。等到最后一片树叶落净,冬天来了,我便穿着棉袄,哈着热气,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洋洋得意地看着只剩光秃秃躯干的椿树,树干的积雪在簌簌滑落,偶尔扑棱的鸟儿从空中飞过,为什么胜利的我却有些淡淡的失落呢?

是啊,为什么明明胜利的我却有些淡淡的失落呢?是因为最后一片树叶落去了么?还是因为我感受到了时间的悄然流逝么?或者是因为它面对我的嫌弃总是沉默?

人的年龄越长,时间走得越快。姥姥在老去,我呢,则像饮饱了水的梧桐,拔高般长大,与姥姥,还有椿树,待的时间却越来越少。椿树树干上的褶子也像姥姥一样,越来越多了,我再也不提砍倒椿树的事了。我还和以前一样,习惯久久地站立在树下,看着盘旋嶙峋的树干,看着整整齐齐的树叶,看着沉默不语的椿树,偶尔一阵风吹过,叶子哗啦啦地作响,我却听不懂它的话语,只能轻轻抚摸它粗糙的树皮。

转眼间,我升入了初三,学业越来越紧,但我依然喜欢有空的时候,在姥姥的院子里晃荡,小菜园还在,椿树也还在,小花狗却成了大花狗,懒洋洋趴在窝里,听见脚步声头都不愿抬。姥姥头发更白了,步子越迈越小,姥姥依然习惯把别人探望她的东西,宝贝似地藏在柜子里留给我,即使我总是露出些不耐烦的情绪。

天又慢慢热了起来,空气中开始充满着躁动不安,让人惊讶的是,椿树居然开花了,我仰着头,看着前呼后拥挤在一起的白色小花们,他们仿佛好奇的孩子,探头探脑而又兴高采烈,不过,他们显然继承了椿树的性格,朴素的颜色,精致的花朵,不张扬却热烈,不高调却充满生命力,我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从指尖传来,喜悦的情绪蔓延了上来,是啊,姥姥马上过生日了。

姥姥寿宴的时候,团簇的白花长成了一串串碧绿的香椿子,惹得来参加寿宴的人们一片惊呼,大家都觉得香椿子不多见,代表着吉祥如意、寿比南山,恰好姥姥过寿,这是长寿的兆头,一阵高声祝寿后,大家又多喝了二两。

待收拾完宴席,已经到了深夜,我站在大椿树下,看着碧绿如珠的果实,热闹散去,剩下沉默的树,我踮起脚,摘了一颗放在嘴里,又涩又苦,背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去,姥姥慢慢地走了过来,“乖孙,快去睡觉吧。”院子墙上的灯打在姥姥背上,那个小小矮矮的身影模糊而又清晰。


哪想到,这是姥姥最后一次过寿,第二年,那个慈眉善目、满头白发的老太太,那个总爱给我藏东西直到过期的老太太,那个夏夜纳凉给我扇蚊驱虫的老太太,悄悄地离开了我们,那年,椿树依然开着花,结着果,可是,院子里,再也没有那个梳着整整齐齐银发的老太太了。


姥姥去世以后,我曾长久地站在椿树下,凝视着,沉默着,恍惚间,大椿仿佛变成了姥姥,朴实无华,无怨无悔,默默守护着我们,包容着我们,然而我们在长大,她们却在老去,眼泪便不住地流了下来。


好在香椿树还在,我又感受到那种安心和踏实,我会向椿树诉说我的苦闷、我的喜悦,就如同姥姥还在一样,我在这里获得力量。


后来,椿树仿佛已经完成使命般,在我记忆中再也没有开花结果。大二那年,父亲打电话告诉我,老家要拆迁了,我听到咯噔一下。暑假一到,我飞一般回家,满眼却是残瓦碎片,我在这片废墟上,凭着感觉去寻找大椿,却只找到残留的躯干,我轻轻抚摸着它的伤口,怔怔无语,一种疼痛从心底涌起来,绵绵不绝,是啊,椿树也走了,和亲爱的姥姥一样离开了我,既然有了生老病死,那为什么还让人拥有深沉的血脉感情?我陷入对生命的死亡不能理解的漩涡中。


之后,奶奶、姥爷相继去世,亲人的离去,让我更加不能理解生与死,时间与感情。



直到结婚生女,我看到女儿呱呱坠地,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在生命的慢慢成长中,如同当年姥姥一般,我的默默守护,一种血脉传承的幸福油然而生,我似乎看到了那个小老太太,站在香椿树下,笑盈盈地看着我,虽然姥姥和椿树没有见证我人生中那么多重要的时间,但是因为血脉传承,生命是得到了延长,从这种意义上来看,她们从未离去,是一直陪伴我左右的,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想到这里,我对姥姥和椿树的离去,释然了很多。


慢慢地,我习惯在香椿芽上市的时候,买一点,炒个鸡蛋,让香椿的味道弥漫,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站在树下的孩子,牵着身边的老太太,指着椿树,振振有词。


“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我想,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在这血脉传承的守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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