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云彩估计是调兵遣将去了,早上起来时,天空布满阴云,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委屈之人,随时有倾泄而下的可能。
身体哪儿哪儿都疼,手肿得拿锹时虎口有涨破的感觉。日子在灰车的车轮下飞逝着,忍着疼痛机械地操作着,让我真正明白了劳动的意义:
勞動,从繁体字来看就是头顶着大太阳用力搬动着重的东西!都是会意字。不得不佩服古人造字的智慧,给每一个字赋予了特定的含义,此刻顿觉自己伟大了起来,与古人有了血脉相连的自豪感,祖先会不会摸着我的头说:“我的后代终于明白了‘劳动’的概念了!”这么想着,用手摸了摸头,突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安全帽上,心里一惊:难道这是巧合吗?不是我的心意通了神明吧?心里乐了一下。
工头让我们赶紧避雨注意安全,才干了两个多小时的活,今天只能拿一半的工钱,心里失落了。雨越下越大,我躺在床上想着心事。这时放歌(有随身听)的小哥坐在我的床边说:“唉,大学生,能吃了这个苦吗?”我微微一笑,没说话。他也不再问,又说:“听说你考上学了,考到哪里了?”我说:“嗯,离我们这里不远的一个城市!”他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挽起袖子,露出晒得像烙铁一样黑红的胳膊,胳膊上布满大小不一或长或短的伤痕。粗壮的手指关节处是厚厚的发黑的老茧,这是一双年轻人的手吗?我偷偷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除了几个发黄的老茧和水泡,还是很细嫩的。是谁让我保持着今日的细皮嫩肉,世间哪有岁月静好,不过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罢了。想起父母那布满老茧,指甲脆裂、发黄的手时,我使劲咽了咽唾沫。在父母为我的学费深夜操劳时,我却躺在这里矫情。无言的酸楚和自责漫过心田。
雨越下越大,家里的粮食收完了吗?父母一定在望雨哀叹吧。工棚里唱着流行歌,一首接着一首,雨水噼啪啦打在工棚顶,工棚的地上有很多漏下来的雨水,大家用盆子接着,逼仄的工棚更加狭窄了。汗味、脚臭味、烟味、闷热的潮湿味,空气凝固了散发着臭鸡蛋的味道。我觉得很窒息,走出工棚,连跳过几个大水坑,浑身淋透了来到大街上。
大街上雨水漫流,它们流向何方,终有一天它们会继续蒸发成为云朵。云泥只是一个生命的轮回,本没有本质的区别。这么想着,踏着雨水留下记号,回想有一天在一个云淡风轻的、鸟语花香、和风拂面、吃饱喝足的午后,抬头望见一朵洁白的云彩像老朋友一样跟我打着招呼,心里美好了起来,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我跳着踩着水,像童年在院子里踩着水坑玩,父母站在房台上呵呵呵地笑着让我小心点。
想起父母心里总像冬日里暖暖的火炉、热烘烘的热炕还有那一个个散发着香甜味道的烤得绵绵散散的洋芋。浑身充满了力量,跳着踩着玩着思索着,忘记了此刻在大街上。一阵大卡车刺鸣的刹车声吓得我瞬间没了知觉不自觉合上了双眼。待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睁着眼睛目光直直张着大嘴吓傻穿着红背心的司机,双手握着方向盘直挺挺地坐着。我赶紧跳到路边,自己没走错路,只是想的太入迷,忘记看路了。再看这是一辆重型车,拉着满满一车什么东西用篷布苫(shan)着。司机颤巍巍地从驾驶室里下来,黧黑的脸庞太阳穴上的血管暴突着,穿着一件红背心,裤子一条裤腿挽到膝盖上,一条陈旧的皮带上绑着三段红色的红毛线。这是一个被神灵保佑的人。
每年过年我会跟着父亲去村里的庙上上香,一方面给神明拜年;一方面祈祷神明,保佑一年的平安。会看到很多骑摩托车、三轮车的人们拿着红线虔诚地磕头上香,然后将红线绑在腰带上。我问父亲:“为啥要绑在腰带上,是不是对神明不尊重呀?”父亲说:“人的身体是阴阳结合体,上半身是阳,下半身是阴,只有阴阳和合了,一个人才能平安,人的腰正是阴阳交界处,绑在这里是最合适的。不偏不倚达到了平衡、和谐才能和顺平安。”我惊讶于父亲的解释,万物都讲究阴阳、均衡、和谐,这不是中庸之道吗?
司机怒气冲冲地过来,盯着我攥着拳头,骂道:“你出门不带眼睛吗?幸亏我刹车及时,要不你小子现在就躺在车轮下了......”看他的架势,当时的情形肯定很凶险,我也暗暗出了一身冷汗,汗水雨水湿透了衣服。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我们都是有福之人,不会出事的。”说这话我都被自己气笑了,万一呢?不敢想后果,这么大的雨这么滑的路,越想越后怕,浑身开始发抖了,不知是吓得还是冷的,嘴巴开始不住地发抖。司机看到我这个样子,没再说话,走的时候警告地说道:“以后带着眼睛走路,要不咋死的都不知道。”我木然地看着他发动车开走了。我在雨中呆呆地站着,头上脸上身上的水快速地流着,像我的心跳声。
街上突然热闹了起来,寂静的街道顿时充满了人气,放学了,几百学生打着伞的、骑着车的、穿着雨衣的从远处缓缓走来了,从街边不同的出入口进去了,远远看着他们。我是住校生,一直很羡慕中午能回家的同学,他们中午可以回家,回去有热气腾腾的饭菜。而我一顿三餐只能是白开水就着家里捎来的干饼子,冬天干冷硬的都掰不开,靠在木匣的边上使劲往下磕,就断开了。夏天到星期三就长毛了。这样的口粮支撑着我走过了初中和高中,就算这样到了周末如果父母没找到人捎来,就得饿肚子。喝几口水夹着书本静静埋在书中,专心做几道题就忘记了饥饿,我给这样的做法起了个雅儒的名字:归心!
街上又恢复了宁静,我收回了思绪,雨小了很多,踩着雨向工地走去,我也该吃饭了,书本可以给我食粮,但是铁锹不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