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月。亦无眠。
他倚着临时公棚里灰尘厚重的窗户,狠命地抽着劣质烟。
又要过年了,短暂的激动过后惆怅铺天盖地而来,结算工钱的日子一推再推,听上铺的兄弟说老板还没了消息。想起妻子温柔关切的目光和去年才给他添的宝贝女儿,他的心里抽着疼。
“菩萨保佑,快点找到老板吧……”他念念有词,工地里扬起的烟尘,模糊了他的眼。
太阳收敛了它嚣张的气焰,缓慢地滑进脚手架撑起的圈套里。他微眯着眼,用颈上系着的脏毛巾用力地抹了一把沟渠纵横的脸。黄昏的暮霭里,远处的夕阳划过炊烟缭绕的青色瓦背,他不由得想起了同在瓦背下守望的一家人……唉,一声轻叹,收好工地发的冷饭,他整了整衣服,决定去郊外的公园散散心。
“哐当——”他投完手中的硬币,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天空还映衬着霞光,街道上却早已车水马龙,霓虹闪耀。公车里“请给身边的老,弱,病,残,孕让个座……”的广播不停循环,和着主妇们扯着大嗓门谈天侃地的方言,不段地刺激着他的鼓膜。他不是本地人,一种莫名的苍凉感油然而生,他裹了裹衣服,向角落里缩了缩。
大概是经过一所学校吧,突然之间公交车变得拥挤起来,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被家长拉着,随着车辆的行进而前后晃动。他站起了身,操着口音很重的“塑普”和身边的小男生说把位置给他坐。小男孩先是一愣,然后眼里随即漾开了笑,可是“谢谢”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大人一把拉开“坐么子坐,好邋遢滴你不怕得病哦!”突如其来的尖酸话让原本嘈杂的车厢瞬间沉寂。男人岂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一些人迅速地停下手中或紧或闲的事情,安静地候在一旁准备看好戏。
正如大家所期望的那样,男人攥紧了拳头,涨红了脸,然而,直到干裂起皮的嘴唇渗出了血渍,他始终没有还过一句口,只是尴尬地苦笑,坐立两难。或许只是乡下人对于城市人的仰望,或许只是身处异地的飘零,让他心甘情愿地卑微到尘埃里,手无缚鸡之力。
短暂的寂静后车厢又嘈杂起来,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开了。“你国(这)就冒懂味啦,别个可是一番好意……”“嗯呐,公交好摇滴别个民工是怕你细伢子绊了……”就连小孩子们也忍不住插嘴:“老师说没有这些叔叔们,我们就没有房子住。”“就是,就是……”人们连珠炮似的话瞬间熄灭了刚才还咄咄逼人的女人嚣张的气焰。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那个小男孩挣脱了她的手一把抱住了男人:“叔叔给我让座就是好人,就算得病要打针我也不怕!”
太阳最后的余晖温柔地洒进车窗,在男人和小男孩身上裹了一层暖洋洋的红晕,叽叽喳喳的人群不约而同地收了嘴,吃惊却也享受般地看着这温情的一幕。女人立马乱了阵脚,却依然不甘示弱地小声嘀咕:“不晓得是哪些背时老板过年了还不发钱,让这些乡下人留在城里碍眼!”女人拉过孩子,像只人人喊打,夹着尾巴逃走的耗子,灰溜溜地下车了。人们又开始了关于农民工与黑心老板的议论。
男人心里却仿佛倒进了一杯苦酒,又涩又呛,他用力地揉着太阳穴终于冷静了下来,不自觉想起了那些为他挺身而出的陌生面孔,想起了那个轻轻抱住他的男孩清澈明亮、不带任何偏见的眼眸。他笑了,欣慰而又感激地笑了,他都记不起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
连续一星期的降雨弹终于给这座灰黄干枯的城市下了场大雨。大雨洗净了空中的灰霾,久违的晴空似乎也亮堂了每一个人的心。好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弟兄们几个终于打听到了老板的住处,他们决定尝试自己去要工钱,再怎么着得要个说法,等工钱的日子只有支出没有收入,再耗下去,回家过年的车票都是问题。临行前,男人特地叮嘱大家换一身说不上体面但一定干净整洁的衣裳。别一出去就被人瞧不起,他默默地想着,心里隐隐作痛。
终于,他们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高楼林立的住宅小区,和保安费了半天口舌,押了身份证还按了手印终于到了老板家门前。激动却又万分紧张,期待却也惴惴不安,他们按下了老板家的门铃,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门里传来,他们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好了要上战场的准备,“咣——”的一声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随即一个小男孩兴奋地冲了上来,高兴地喊着:“呀,让座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