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寒舟
(1)
1986年,周海不过10岁,然而他却清楚地记得那年的事。
正月十六那天,天不过蒙蒙亮,他爬起来到角落的尿盆边撒尿,迷迷糊糊间还回味着昨晚儿吃的黑芝麻汤圆。
北方的初春,严冬的天寒地冻之势还未褪去,那冷还是钻心刻骨一般浸入你的四肢百骸。因此家家户户就是没有小孩儿的也必是在屋里放个尿盆,一是谁也不愿意这么冷的天出门,二是彼时院子太长,从屋门走到后院得耗上些时间,不若现在这般,隔着一个门就是洗手间。
不等周海撒完尿,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吓得他一激灵,也不管是不是尿地上了,他匆匆尿完提上裤子跑回自己床上,一溜钻进了被窝。
不怪周海吓了一跳,实在是现在天还早,自家大门都还没开,这外面人竟是拍的自家屋门。
无需他出声,父亲已经披了衣服坐了起来,并出声应道:“谁呀?”
“五哥,是我呀。”屋外一个压低了音也掩饰不住焦急的声音回道。
周海早没了瞌睡的心思,他听出来了,是隔壁的七叔。这就不奇怪了,七叔肯定是翻墙过来的,就像他自己平日爬高上低那般,只是七叔肯定没有自己灵活,周海想着。他起身准备跟父亲说是七叔,可不知为何,看见父母脸上带着凝重神色相互对视一眼后,他本能地沉默了。
他看见父亲匆匆起身出去,母亲也利索地穿了衣物下床,他也想起来,却被母亲按着掖了掖被子让他别捣乱,自己跟了出去。
他看着母亲出去,于是站起来爬到父母的床上,凑到窗户边,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交谈声压得很低,可也抵不过他耳力上佳,他听见七叔急切道:“五哥,你赶紧帮我把大娘接回来一趟吧,我媳妇儿要生了,怕是有些不好。”
“老七,你先别急,让你嫂子先去看着,我现在就去找我娘,你们先过去。”父亲赶忙应道。
“好好,麻烦五哥嫂子了,待会儿,也得让大娘翻墙过来,走大门怕被人看见。”
“你放心,我晓得。”
然后周海听见七叔离去的脚步身,他赶紧又跳回自己床上钻进被窝,他听见父亲走了,母亲挑了帘子进来,“海子,你等会儿起来先去灶上拿窝头吃,别往你七叔家跑,今儿个出去也不许乱说,记住了。”
周海点头,然后他看见母亲拿了一包东西,出门了。
(2)
七叔说的大娘,是周海的亲奶奶。
周海的姥爷(即曾祖父,各地区方言叫法不同)当年是个地主,先后娶过两房太太。前一任太太生了一个儿子两个闺女,后一任太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
所以算下来,周海总共有三个爷爷,他的亲爷爷,是前一任太太的独子。他们周家就是在整个洛河镇都是数一数二的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不过这样的家族,年龄差距就特别明显,这是从他大爷跟三爷差了25岁就开始的。到如今,周海的大堂哥都抱上娃娃了,三爷家的小儿子,他的十一叔还小,没结婚,有时俩人迎面照上了,就都是直接说话,不按辈分叫。
周海知道,他亲奶奶是接生婆,十里八乡被他奶奶接生的娃多了去了,他自己就是他奶奶接生的。
听他大哥说他以前经常能吃到奶奶带回来的好东西,都是奶奶给接生了大胖小子的人家送的。
于是周海也跑去问奶奶咋不给他带吃的,是不是街上那些婶子们说的偏心,奶奶搂着他哭笑不得道:“哎呦,乖孙,奶奶就是自己饿着不吃,也得给咱们家心头宝吃啊。可现在早就不是那个一生就生七八十个的年代了,俩都快不让生了,还得到县城医院去生,奶奶也是没用咯。”
奶奶还说:“你看你爸有四个兄弟,都是奶奶亲生的。就你二奶奶家人丁不兴,也有3个儿子,1个闺女。可是你呢,只有一个哥哥,还是生得早,搁现在,没准你就生不出来了。”
周海那时并不懂奶奶的话,只觉得她是把好吃的都给了哥哥,就没有多余的给他了,心中还埋怨了好一阵。等到他听说有人开始上门抓没出生的小孩的时候,他才知晓了奶奶的意思。他亲眼见到一个小孩儿还没生下来、肚子高耸着的妈妈被带走了,她当时声嘶力竭地哭喊,那声音可比他跟哥哥抢输了肉骨头时哭得厉害多了。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肚子平了,人也疯了,天天在街上说着让他们还她的孩子。母亲说她的孩子没了,还是个期盼已久的男孩。
周海又记起之前好久没见过七婶了,他就问母亲,母亲总是骂他别瞎问,他不长记性又问,母亲就拿了笤帚打他,直把他打得嘴严实了。
可他不问了,他们又偏偏来逗弄他,拿了糖问他“海子,你七婶要是再生了,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啊”。
他每回都如他们所愿回答弟弟,可是他心里真的想要个妹妹的。小妹妹多好,听话还好看,那前村的赵雷就有个妹妹,天天指使他妹妹干着干那,神气得很嘞。
周海在床上打了几个滚,最后又睡着了。
(3)
等到晌午,周海被母亲叫起来的时候,他也知道了七婶有惊无险地生了个妹妹。
他高兴道:“妈,我也有妹妹了,我不是最小的了,她得跟我叫哥哥。”
母亲却一巴掌拍下来,“这话可别去你七叔七婶那儿去说,这闺女能不能留得住还是一回事,你给我安生点。”
然后周海才知道,二奶奶,也就是妹妹的亲奶奶,一看生了个丫头,就叹了口气说要送人,不能耽误了生儿子。七婶头一胎就是个女儿,这回还是一个闺女,自然是没理多说什么,只得含泪同意了。
周海因为连妹妹的面都没见过,失落了好几天,连开学见了小伙伴也提不起兴趣来。
后来还是做电影放映员的舅舅来他们村放露天电影《少林寺》,他才又欢实起来,跟着小伙伴们到处比划着,心心念念以后要到少林寺学武。
等周海快要忘记妹妹的时候,她忽然又被送回来了。
他跟着母亲去七婶家,看见七婶又哭又笑地抱着妹妹,母亲也跟着掉了泪,说了些宽慰的话,又接过来妹妹自己抱着,还让周海凑近看。
周海第一回看见了妹妹的模样,白白嫩嫩的小脸,他伸手想要戳一戳,却在看见自己黑不溜秋的手时果断转了个方向背在了身后,惊奇道:“妹妹好像豆腐。”
母亲和七婶都被他逗乐了,连妹妹都像是听懂了,咧着嘴笑。
后来,周海听母亲说起了妹妹的事。原来妹妹被送到了姑姑家,姑姑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就想要个女儿,可是妹妹被送去的那一个多月里一直哭闹不休,姑姑怕万一好好的孩子养不活,于是就让姑父给连夜送了回来。回来的半道上却遇上了劫匪,姑父没有钱,就被捅了一刀,天太黑,他也看不清有没有伤着孩子,可出于愧疚他不敢来家里,只将孩子放在门口敲了门,自己躲在暗处看七叔把孩子抱了进去才偷偷走了。
母亲说完,还感叹妹妹命大,说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周海可不懂,他只知道他的妹妹又回来了,他的妹妹有了名字了,周腊梅。
(4)
自此以后,周海几乎每天下学回来都要在七叔家里呆上好长时间。
其实他兴致正高,一点儿也不想去学校。学校在镇上,每天起得早不说,还得背着干粮去,那时候学校食堂还用粮票,他们家没有,只能自己带。可是母亲非撵了他去,说是让他去认认字,不要像他们一样当个睁眼瞎。
有时候,他觉得识字也挺好的,因为母亲总喜欢叫他给她念念书,他念得磕磕绊绊,母亲不仅不笑话他,还夸他有本事。他还能教母亲写她的名字,只是教了几十遍她都记不住,还逢人就说“那小蝌蚪看着是怪好看,就是我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我”。
可有时他又觉得认识字也挺烦的,还不如不认识的好。尤其是每回从大队门口经过,看见那刷了白石灰的墙上的八个红漆大字——少生优生,利国利民,他总觉得那几个字红得吓人,真真像一把利剑要插过来一般。
连带的他去看妹妹都免不了会想起那几个字,害得他心惊胆战的。可大多时候,看见妹妹,他还是高兴的,虽然妹妹只会笑,连牙齿都没有,可他却已经想到她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屁股后面叫他哥哥听他差遣时自己的威风模样。
于是他总是趁七婶不在的时候,一遍遍教她叫哥哥。听他母亲说,他那段时间晚上睡觉说梦话都是叫哥哥,母亲还纳闷问他什么时候跟哥哥的感情这么好了。
可是七婶不能经常呆在家里,所以他也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妹妹的。
母亲说,妹妹还没有上户口,上户口要罚钱,七叔家拿不出来,就算拿的出也得等到生出儿子以后再说,所以现在还不能被发现,得东躲西藏。
听说那一年里,七婶把她的六个兄弟姐妹家轮流住了个遍,因为到处都查得严,她不得不来回换地方。这周海是深有体会的,因为他小姨也在他们家躲过。有一回搜查队突击,他看着小姨抱着娃娃翻后墙跳到了别人家,那动作竟比他还要麻利几分,之后听母亲说小姨又去了二舅家里躲着。
周海还听说村头的井屋里也藏过人,有生了娃娃临时躲一下的,也有怀着娃娃住了好久的。那井屋周海进去过,里面又黑又小,草铺的地面,门板支起来的床,角落里就是十几米深的井口。他这么天不怕地不怕,都不敢在那里面呆一晚,因为父母夜千叮咛万嘱咐不准靠近那井屋,那里面以前有人掉下去淹死过。
(5)
后来快过年的时候,七婶抱着妹妹回来了。
七婶照常出门干活唠家常,可是妹妹却从来没有抱出来过。母亲还是用笤帚来告诫他不准乱说,他连连应着,心想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出去说的,我比你们都喜欢妹妹。
于是放了寒假,他也不出门找小伙伴玩,整日里陪着妹妹。妹妹长大了点,可是还是那么小,只会咿咿呀呀,还不会说话。
腊月十二那天晌午,天气特别好,七婶就抱了妹妹在后院,一边晒太阳,一边和母亲闲聊。
他拿了新做的弹弓去妹妹眼前晃,却被母亲嗔怪说他毛手毛脚会打到妹妹,还说别让他带坏了妹妹,妹妹可得文文静静的。
他想起班上的女同学,都是用鸡毛做鸡毛毽玩,于是就大声道:“我以后也会给妹妹做鸡毛毽玩儿的,她现在不是不会嘛……”
不等他说完,前院却传来吵杂声,七婶和母亲立时就起了身,俩人对视一眼,母亲说自己先去前院看看啥情况。
等母亲走了,周海忽然记起,前两天母亲还说过,年关这时候,也正是搜查的好时候,家家户户过年都得在家,谁家媳妇要是没在,那肯定就是有情况,一逮一个准。
看着已经有些颤栗的七婶,周海不知怎么灵光一闪,“七婶,把妹妹给我,我带她躲到鸡窝棚里。”
七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院墙边的鸡棚,似是有几分犹豫。
周海听见前头的声音越来越近,于是上前从七婶手里抱过妹妹,麻溜地钻进了鸡棚底下。
将将躲起来,搜查的人就过来了,周海无心注意外面的动静,他只祈祷着妹妹在这黑窝棚里千万别吓哭了,这要是哭出了声,那可就全完了。
所幸,妹妹倒是十分配合,直到搜查队的人走了,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倒是周海被吓得狠了,腿都有些软,还是母亲把他扶了出来。
(6)
一年后,七叔家里又添了个弟弟,妹妹跟弟弟报了个双胞胎,罚了点儿钱,才算是有了户口,就不用再东躲西藏了。
一家人的心总算是踏实了。
直到现在,每回只要一大家子坐在一起了,长辈们还时常说起周海带着妹妹躲进鸡棚的旧事,逗得大家哈哈一笑。
周海听着,心里只觉得幸福。
如今,我们也终于可以笑着说起那一段鸡飞狗跳的日子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