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之中,似乎是谁在她耳边的低语,一下子将她从虚境之中猛的扯了出来,扯得脑袋都是生疼的。
语气轻轻的,她什么都听不清。
努力地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但她就是突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感觉到周围静静的,有个呼吸。
有个人握着她的手。
那是她从小就习惯的握姿。一只手握住掌心,一只手覆住手背,拇指轻轻蹭着虎口。亲近而自然的,从小便熟悉的人。
这是她最喜欢的人啊。
这是那个最喜欢教她画当归的男子啊。
这个最喜欢说她胡闹的人,此刻还在她的身边。
[一]如此相守
凯旋归城的前一夜,军队还在距离京都三十里开外的山间扎营整休。层层的夜色中,篝火照亮了月光笼罩的山林,也照映着沉睡在营帐那份归家的欢欣。夜虫不住的鸣叫。
宋试玉独坐高树望着京都方向,手掌放在胸口,贴着那放在心上之物,坐了一夜。
翌日,隔着遥遥的距离,大老远,宋试玉就瞧见了立在城楼上的那抹明黄。
在外征战一载有余,如今终于凯旋归来这个她想念了许久的地方,心中不禁多了些欢喜。下力踢了踢马肚,独自快马加鞭,却在进城时一跃下马,跪在她的君王身前。
“臣,宋试玉率军凯旋归来。”
帝王扶着不言苟笑的将军起身,眼里带着淡淡笑意,低低笑道,“大将军安全归来,已是极好。辛苦了。”
抬首年轻的帝王对着大将军身后进城的军队扬声说道:“朕已在此等候许久,就等着与这满城的百姓一起迎大将军与众将士凯旋而归!”
皇城的街道两边,站满了欢欣鼓舞的百姓。
经过了战火洗礼的幸存的将士们都牵着马,自豪地地走过一份份为他们欢呼的热情,庆幸自己还活着。那些高兴的人中,也有自己的父母姐妹。
英勇的兵士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捍卫了家国,捍卫了自己与家人生存的土地。
这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承载了数不尽的热闹与安心,还有期望。
……
夜间旧疾复发,宋试玉辗转复醒。此时屋外雨声急促,已下了半夜的雨。有阵阵湿意凉覆在旧伤,钻入骨中,疼痛难忍,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披衣而起,宋试玉绕过床前屏风,坐在桌几旁,倒了杯茶握在手上,在屋内走了几步,停在了房门处。手指抵上有些湿凉的木门,她似乎丝毫不觉身体上的疼痛,只是出神地听着屋外急促的雨声。
浅浅的呼吸被雨声掩盖。
许久,她终于打开了房门。
台阶下站着个举着伞的人。浅色衣袍早已被打湿。
四目相对。
两个人的静寂顿时在这方不大的院子里蔓延开来,隔绝了大雨的滂沱。
宋试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年轻的面容,带着淡淡的理所当然。
多少年的相知,多少年的心绪,却相望无话。
许久,房门无声地合上。隔去了他认真注视着那双紧握茶盏而发白的手的目光。她在屋内,静静地用背部抵住房门,怀里的旧笺似乎开始变得灼热,灼烫着心尖。疼。
他比她更了解她。
从小她就怕打雷,也怕疼,疼的时候喜欢抓样东西在手里。梦魇的时候总是叫他的名字,景臣,景臣……
一声一声的。从来没有人能这样子唤他名,唤得令他牵肠。
所以他早就在此了。
站在台阶下,感受着大雨滂沱,想象着自己也在承受她这些年被旧伤折磨的疼痛,静静地,等着她开门。
宋试玉也知道。
两小无猜,没有人比她们更了解对方。
可是她长大了。
他也长大了。他终于成了王,不止她一个人的王。
征忡中,冷淡的女子忽得想起,那日她凯旋归来,同他并肩走在欢闹的街中,在周遭都是百姓重叠的欢呼声中,她竟然听到了他低声说的那句话——
“景臣已盼归许久,幸好你安然。”
即使周遭欢呼声不断,嘈杂混乱,但她还是听得清那人在说什么。宋试玉知道他等她归城,定是晨光熹微时便在那儿的了。
就如她知道,按这人的性子,定是一夜都会守在这儿的。
[二]許久怎說
京都深秋的气候,令人已能预见即将初冬的寒冷。
此时宋试玉已归来一月。一月来,除了每日的早朝及每日早朝后或随帝王左右在养心殿议国事或与祭司品茶下几局棋赏几次花,其余时间,宋试玉都待在自己书房,不知忙些什么。
没有了厮杀的日子,其实是悠闲的。
悠闲已久,今日又是一个难得的晴日,宋试玉突然想出府走走。想起自己已许久未去城东的闲云亭,宋试玉拎着酒牵了匹马便出了府,往城东去。
闲云亭是个好去处,建在一片枫林中,偏僻安静,风景也好。宋试玉闲暇时就喜欢独自来这里,静坐或喝酒,无人干扰。偶有路过之人,讨口酒喝。
平时独自一人便能畅饮许久,今日在亭中居然遇到一个懂酒的过路和尚,和尚拿出一坛佳酿与她讨论酒道,一时兴起,便多喝了些。
宋试玉驾马回府后,带着几分醉意,在书房里睡着了。藏了多年的酒,清香留齿,后劲却大,宋试玉一觉睡到辰时,连晚膳都未用。
顾景臣站在门外,一步未动。
他在这儿已经站了三个时辰了。
身为一国之君,从来没有人能让他等如此之久,也从来没有人敢。可是这个人是宋试玉,她是不同于别的无相干人等的。对她,他一直都是有耐心的。
她一直是重要的。
重要到所有有关她的,他都是极具耐心。
“陛下好兴致。”直到宋试玉有些昏沉地打开书房的门。
顾景臣轻轻地笑问:“又去喝酒了?”
“可惜陛下没尝到,难遇的好酒。”她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淡漠的脸上带着鲜少的笑意。有很多年,没有喝过自家藏了多年的酒了。
“少有的佳酿,才令人挂念。”他不以为意,挂念的只是她未进晚膳,“我听说醉梦阁附近最近新开了家酒楼,口碑不错。”
同她说话,他从来只是用我,而不是尊卑分明的那个朕字。
“那请陛下稍等片刻,容试玉去换身衣裳。”只是她却总是要分得清楚。
他跟在她身后,合上书房的门。看她走进内室,他转身走向书案,目光一直在书案上摊开的那本书,片刻后,轻嗅了嗅空中,仿佛有她呼吸出来的气息。
他想:他人怎会知晓,你是想念的。
那本书还是她十岁生辰的时候,他别出心裁送的一本医书。手指轻轻触到纸面,手掌覆上,似感受到了当年那个女童的欢喜。
他有些恍惚地想起当年。
当年兴盛时候的宋家,除了骁勇善战的大将军,还有以品酒酿酒出名的将军夫人。宋母是一位美好江南的婉约女子,母家是酿酒世家,自然有得一手酿好酒的手艺。宋家单一个女儿,宋试玉自然得了真传。
尚且年幼,品酒酿酒便已有模有样。
顾景臣爱品酒,也是因她有一手高超的酿酒技艺。
只是自宋家败落后,顾景臣便再也没尝到过宋试玉酿的酒。
又何止是没再尝过她酿的酒……
她后来也再没穿过女装。听着身后有些重的脚步声,他突然想起。
回忆在那个换了一身衣衫的女子走向他时戛然而止,掩下眼中的神色,他拂了拂衣袖,同她并肩走出去。
〔三〕一意孤行
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有朝一日换下了尊贵的龙袍,一身平常人的打扮,走在街头,与普通老百姓倒也没什么两样。
从酒楼出来,国君很有兴致的与大将军缓步行走在繁闹的夜街中体察民情。明明俩人一路沉默。一步一步,却奇异地谐和,安静的气息。
“阿玉。”年轻的国君突然出声,“那个刺客,你同她说了什么?态度竟是不一样了。”
宋试玉想起前段时日抓到的那个女刺客。又是一个浸在仇恨里的人啊。
“陛下,臣只是说了一些事实罢了。而且——“女扮男装的将军顿了顿:“这是好事啊。”
年轻的男人轻笑几声,深沉的目光,却是漫不经心的模样,“这世上,也只有你敢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本该恼怒的,可我却对你恼不起来,阿玉,你怎么会不知道原因。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对一个刺客上心。”
“我怎么想,谁都在猜测,只是谁都不敢揣测。其实只是一个刺客罢了。想杀我的人,那么多,只有她留到了现在。只是她像极了你。我不喜欢。”
宋试玉侧头看了他一眼,俊俏的侧脸,嘴角含着漫不经心的笑,眼里却是深沉心绪。
“陛下,人生是很难熬的,何必吊死在一颗不会开花的树。若是真的喜欢,便好好对待吧,也许,该放出真心了。”年轻的将军依旧是淡漠的眉眼,事不关己的无风无月的模样。
顾景臣太阳穴突然突突地发跳。
明明知道她定会说出这番话,明明知道她是什么人,明明知道她是不在意的,可看到她淡漠的模样,心里还是忍不住隐隐的发苦。
“阿玉可知那女子因何来刺杀我?”
“她的姐姐。”
“阿玉可知,那人的姐姐是何人?”
宋试玉着实不知。
“阿玉怕是忘了吧。”走近一步,顾景臣两指微微压在她的衣襟处,贴在她的蝴蝶骨右下方,这里有块伤疤,“这里的伤,你还记得是谁弄么?你忘了,可我记得。每次想起她伤你的情景,只觉得那样子对待她,还不够。她怎么能伤你呢。”
顾景臣初登大宝时,身边有个颇受宠爱的舞姬,名叫唯。顾景臣极其喜爱,时常带在身边出席宫中聚会。但有一次宴会时,那个女子不知为何在舞群中突然发起疯来,刺伤了临近的宋试玉。
微凉的手指,宋试玉抬头看见了他眼里的神色,却微微一笑:“陛下何必在意一些小事。”推开他的手,理好衣襟。
那瞬间年轻君王身上的倦意,宋试玉实在是不想承认她感受到了。
“只是一个已死之人罢了,陛下何必那么上心。”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只有对我才这么狠心。我不允许。”说罢,拂袖快步离去。
哪怕是自己固执得不可方物。
可还是得固执。
宋试玉停住了脚步,看着年轻的君王愈走愈远的身影,直至不见,半晌,她突然轻笑出了声,一贯是风淡云轻的脸上不见有异色,眼里却渐渐聚起了低沉。
耳边有繁闹的叫卖声嘈杂的人声。
伫立在原地许久的灰衣人在一笑后拂了拂洁净的衣袖,重新起步行走,神色如常,恍惚什么也没发生。
回府后通宵饮酒。
翌日,皇帝新封了位妃子,封号为赴月。
也是这一日,大将军宋试玉旧疾复发,卧病于家中,不见外客。
这一卧,便是半月有余。
早朝后顾景臣在月妃那里用的早膳。
新封的妃子依旧是一月前那个模样,冷冷淡淡的抿着唇,眼里是复杂的思绪。
也不知。宋试玉,曾同她说了什么,竟让她如此乖顺。
可他其实恼极了这个女子这个模样。
这这张脸,会让他想起,那年那人被祁姬刺伤的事。
事隔多年,他仍然记得清楚。
没来由的心躁,顾景臣停下箸,没有食欲。
早膳未用完,便出宫去了沐云那儿。祭司正兴致勃勃地在独自博弈。左手对右手,顾景臣早已习惯了祭司一子一步棋深思半天的境界,便坐在一旁静静看着。
沐云祭司这儿,是冷清惯了。他本是一国祭司,要住在皇宫的,可他喜静,且不喜与人接触,所以独居多年。
坐了个把时辰,倒是沐云突兀地笑出了声:“陛下倒是难得有不安的心绪啊。”
“倒是让祭司看出了。”年轻的君王也不知为何,今日一直心神不宁的。
“心病啊,自然在心上。”沐云看着他,没来由的说出这一句。
心里头有隐隐不安,却不知莫名的心悸来源于何处。与沐云笑谈几句,直到问树急匆匆地赶来禀报大将军在马场骑马时从马上摔下。
那瞬间,脑袋霎时空白,他不敢置信,却什么都顾不得,只记得要最快赶去她的身边。
〔四〕当归
因通宵饮酒而旧疾复发,半个月修养身子还未好,又从马上摔下来,不知为何,宋試玉觉得身上哪里都痛。就像幼时初次骑马被摔下來的痛楚。难以言喻痛在哪儿。
本是不该的,沙场经久,她早已习惯了痛。
昏沉中做了个梦,她梦见了她自己。
在梦里,她看到,她跪在父母牌位前发毒誓的场景。身后是皇后悲悯的目光。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想想……
那是宋家败落后的事。十二岁那年她父亲,大将军宋郅被诬陷叛国,皇帝大怒,风光无限的宋家,一夜之间全家下狱。
后来呢……父亲是武将,正直却不懂为官之道,宋家惹上这么大个摊子,仅有的与父亲交好的几位官员替父亲求情都被连累,自然是有太多人幸灾乐祸抱臂旁观的。
宋家毕竟受皇帝的恩宠多年。
秋后问斩,宋家一家老小二十几口,全都赴了黄泉。
原本以为全家黄泉相伴,却也不差,没成想一睁眼,宋家上下只余她一人。她还活着。后来才知,原来问斩之时,皇帝念及宋家往日的风光,特允宋家老小皆遮面处斩。
她是被皇后所救。
皇后为何救她,她心知肚明,即使救她不是本意,但一命抵一命,救命之恩,却是怎么也得还的。
哪怕这个还字,付出的不是一般的代价。
皇帝有三个皇子,皇后所出一子,二皇子顾景臣,其余两个皇子,皆是自入宫以来恩宠长久不衰的奕妃所出。
嫡皇子的身份,自出生便被许多人嘲笑过。因生母不受宠而被冷落。也因名字。
景臣景臣,明明是嫡皇子,继承大统的人选,却被赐名为臣。皇帝这是要他永作他人之臣。后宫之中,朝堂之下,谁人不懂。
只是皇后不甘。
而她也想报仇。
自古多少人都毁在恨这个字上。
她也不例外。
为了家仇,为了她这条命,什么都是可以拿来换的。
其实没差了。自跪在父母牌位前发了那道毒誓,她便已如行尸走肉般,丢了魂。
朦胧之中,似乎是谁在她耳边的低语,一下子将她从虚境之中猛的扯了出来,扯得脑袋都是生疼的。
语气轻轻的,她什么都听不清。
努力地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但她就是突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黑暗中感官异常敏锐。感觉到周围静静的,有个呼吸。
有个人握着她的手。
那是她从小就习惯的握姿。一只手握住掌心,一只手覆住手背,拇指轻轻蹭着虎口。亲近而自然的依赖,从小便熟悉的人。
这是她最喜欢的人啊。
这是那个最喜欢教她画当归的男子啊。
这个最喜欢说她胡闹的人,此刻还在她的身边。
“你总是那样胡闹,让人担心。”沉默了许久后,她终于听到那人开口,往日好听的嗓音低沉中带着无奈,“从来只有我包容你的胡闹,你快点醒来吧。”
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不知沉积了多少倦意,得是多大的固执,才能让他舍得说出这句——“罢了,罢了,我什么都可以让你如愿。”
一段寂静,无人回答。
“你梦到了什么,让你那么不愿醒来?你的父亲母亲,他们在地府是否安好?你们一家团聚啊,也好、也好……”一连说了几个也好,年轻的君王忽然低笑,笑了几声,却被一个好字哽在喉咙,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么,我呢?”他问。
低低的嗓音,令人窒息的沙哑,“顾景臣被放在哪个位置?”
昏睡了七天,宋试玉终于是醒来了。
醒来时身边空空如也。是问树守在床前。
一直藏在怀里的那张旧笺却被摊开,放在枕上。泛了毛边的笺上,无它,只一棵跟着纸张在岁月里一起泛黄的当归。
当归,当归,当且归来。
握着旧笺,她恍惚记起谁说的一句话,嘴唇翕动想念出声,喉咙一痒,咳得猛烈,猝不及防的一口鲜红咳在纸上。
鲜色的血迹,侵染了陈旧的纸张。自己熟悉多年的气息,突然染上鲜血的味道,像是昭示着什么。
宋试玉移开了眼,装作若无其事的重新叠好,若无其事的吩咐问树去烧掉。
亲眼看著问树烧了,方才淡淡的说道:“问树,你莫要说给他听。我自己的身子,我知晓。”
问树跟着她好几年了,她的来历,宋试玉一直清楚。
宋试玉对于身边的人一直很谨慎,父亲便是身边人所陷害。她不大相信人。只是,问树不同。要是这样能让他安心,她也就随他去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是谁。
宋试玉抬头看她,问树低头不语,面露难色。
消瘦的女子笑了笑,却只是开口说了一句,“我想去竹林走走吧,躺了几天,身子都懒了。”起来后自己在桌下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封信给问树交代一番,务必要交给宫里的某位贵人。
宋试玉封将军后,赏的府邸还是原来的将军府。以前宋郅爱竹,在府中种花的花园,植种了大片的竹子,府里也是随处可见几株翠竹。
〔五〕红尘负
近日天气变化不大,身子养好点了,宋试玉打算去沐云那儿下棋,在途中却遇见了最近恩宠正盛的月妃。
上次顾景臣的提醒,的确让宋试玉想起了与眼前女子相似的眉目。同她姐姐的确相似。只是命途难料啊。
她的姐姐只是爱错了人,赔上了自己的一生。而她,将会不一样。
打了个照面,两人只是点了点头。擦肩而过时,宋试玉却低声说了句:“真相,娘娘是知道了吧?陛下手上那道伤疤疤,做不得假。”
赴月的身子一頓。
“臣之所以如此,只是望娘娘,能放下防备的心,好好相待陛下。陛下看似冷情,实则至情至性,望娘娘珍惜。”
宋试玉微微一笑,拂袖大步离开。
上次顾景臣问她同赴月说了什么。
其实也沒什么,就是几句话而已。
几句阐述她姐姐叛国通敌,险些害死皇帝的事实。皇帝左手内侧的那道伤疤,多年痕迹未褪。
这本不是皇帝罪大恶极,只是尚且年幼的孩子,心性稚嫩,不明白其中的复杂,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纠正过来,也好让她面对自己的本心。
顾景臣这人,从来都好,多女子喜欢,是应该的,何况他是一国之君。
能有人替她喜欢这个男子,照顾这个男子,就好了。
黄昏时,宋试玉在竹林挖酒。
身后有浅浅的脚步声,踩在枯竹叶上,有细脆的声响。渐近。她停下动作,却是让问树离开。片刻后,她转身,看着来人,静等对方开口。
他是该来问的。
可是顾景臣却久久不开口。只是一直看着她。眼中悲色凛冽。
好一会儿,他突然问了一句:“你舍得么?”
宋试玉不明白,看着年轻的君王,不免有些奇怪:“家破之时,臣便是已死之人。死人与红尘早已无缘,陛下何来舍得一说?”
“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对我好。”
“臣答应过太后。”
“太后太后,你心里除了我母后就是你的宋家。”顾景臣有些气急败坏,“那么我呢?宋试玉,顾景臣在哪里?你究竟把顾景臣放在什麼无关緊要的位置上?”
“陛下言重了。”年轻的将军仍不溫不火,平和的模样。
她这样一副模样,让顾景臣沒有由的火大。可是他不能。闭上眼提醒一下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
“宋试玉,你是想让她代替你,你好离开么?”其实只是猜侧而已,年轻的男子却不敢往下想,“你不会的。”
“如果我说是呢?”宋試玉却微微一笑。
“我不允许。”顾景臣斩钉截铁地重复道:“我不允许。”
“你說过……会让我如愿的。”墨色的眸子带起笑意,“那天,你亲口说的。”顾景臣自然记得起是哪天。
他无言。
早就想过很多结果,却没料到这个。简单直接,还是自己的话,断了自己的路。
其实也没差了。
年轻的君王紧紧地盯着他的大将军,想从那双眼里看出点什么,片刻后却发现只是徒劳无功。
因为他从那双眼里,只看到了悲悯的笑意。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漫天的疲倦无力席卷而来。
那瞬间,坚持多年的理由已经不能令他支撑下去。
她早就,什么都不要了。为了报仇,为了一个不该存在的誓言,连他,都不要了。
沉默许久,他才低低说了声——“好。”
“我再问你一句,这么多年,你把我放在哪里?”
“陛下,这些都过去了,沒什麽好提的……”
“你知道么?”他抬眼,伸手想碰她的鬢角,却被宋试玉躲开,手顿在半空中,他却微微笑:“父皇是因为奕娘娘而死的。我那时候央母后救你,母后便一直担心我会重步父皇的后尘,所以她逼你发毒誓。你們以为瞒我天衣无缝。你随你父亲,重诺,母后才敢赌这一把,其实这么多年,我沒太逼你,是因为我也怕。”
“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重诺,你心里的坎,一直都过不去。哪怕曾经说过你嫁我娶,哪怕如今我终于当上了皇帝。”
他低低的说着,眼中的神色冷静如常。
“其实皇位,从来都不重要,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可是你从来不真正的考虑我。若是早知如今会变成这个模样,我当初又何必费尽心思央求母后救你,还不如让你去,我再守着你的墓碑一辈子,你照样是我的。
可是偏生红尘就是如此乱,我当真是预料不到后来的事啊。
,宋试玉,你对自己狠,对我也狠。”停顿片刻,不管自己早已红了眼,他只是兀自摇头:“罢了罢了。我若是那时不去马场,就不会遇见你了。”
收回手,他缓缓转身。
“陛下,”宋试玉叫住他,将手中的酒坛递上:“这是宋家最后的一坛酒,我记得,陛下爱喝。”
他回身,看了一眼,却是扬袖将酒坛从宋试玉手中摔下,“如今,我还要这酒做甚?”,酒器破碎,清澄的液体撒了一地,满地清香。
他毫不犹豫的离开,“你想的事,我都会让你如愿的。”
终于这最令人绝望的事来了。
他终于离开了。
这个什么风浪都经历过都没喊疼的女子,做事干净利落从不手软的女子,此时看着沒了身影的方向,终于红了眼。
张了张嘴。
此试天色已晚,寒风凛冽。
她低头,看着地上只剩酒香的碎片。她其实没说,这不只是宋家最后的一坛酒,还是,最为珍贵的一坛酒。这是她母亲在她出生那年埋下的酒,本是为她出嫁准备的。
静静看了半晌,她才蹲下,低头捡拾地上的碎片,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断裂的瓷片上,她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的手太抖,眼前却突然一黑。
〔六〕固步自封
就如那一坛酒一样,碎个稀巴烂,酒没了,心也没了。终于这令人绝望的事过了,宋试玉也就不怕后来了。
一个月后她请奏辞官,举荐副将问树为将军。皇帝准奏。
這一个月,月妃宠冠后宫,后宫佳丽比之都失了颜色。
离府那日,她将书房整理了一番。将不要的手稿放在几个大木箱里,搬出书房,尔后在竹林里,将堆成小山高的手稿一把火烧掉。
不知是何物,问树随手摊开几张,却发现纸上俱是画着当归。她不解为何要烧,宋试玉只是淡淡的答道:“沒有用处了。”
这些东西其实一点用处都没。
翌日沐云寻她去下棋。
两个人对弈一整天,白子黑子一来一去,谁也没说些什么。
直到一盘棋宋試玉棋差一着,全盘皆输,她才笑叹几句:“果然是活不长久了,人都笨了。”
沐云执子笑眄她一眼:“可有后悔?”
这人摇了摇头:“不曾。”
“可顾景臣也不知这些。”沐云放下子,在棋盘上轻扣下,“若是你,不曾拿命数与我交换,或许,你会快乐许多。”
“我早该是死人的了。宋家没了,我在意的,也就他一个。他本就是皇帝的命格,我只是,让他得到应有的罢了。”
她做了那人多年伴读,是知晓那个男子是那样出色。论学识,论为人,论武艺,样样是他人比不得,可再出色就是没得到那坐在高位的人的一个目光。
即使皇后没让她立那个毒誓,她也愿意的。
皇后不甘,她也不甘。哪怕那个人那样风淡云轻。
嫡出的,怎能被庶子欺负呢。
“呵呵……世间啊,只有情最折煞人了,可自有心甘情愿之人啊。”
拿所有的命数,换来几年的武功高强,只是为了替心上人打天下。
放眼世间,这种傻人,不多,却也不少。
“你呢?又是为何甘愿屈尊于此做一个国家的祭司?”
沐云低首一笑,执子静默半晌,方才说道:“浮生在世,总是会遇到让自己固步自封的人。“
宋试玉微微一笑。
“沐云,我还有多久时间?”
沐云伸出一根手指。
一个月。
她离开京城那日,满城纷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一个月的时间,宋试玉能走多远便走了多远。以前中她是与顾景臣说过的要走遍天下,共赏山河美好,如今顾景臣是天下的,她一个人走哪儿都觉得是看着他。
时间不算多,一日一日的,在到过许多地方的同时,她也在算着自己的日子,快速枯竭的身子,即将变成一口枯井。
最后的几天,她到了一个香火鼎盛的古剎。借宿在后山,每日会来前院的大殿里观世音菩萨前跪上一个时辰,再去寻个清净的地方,独自坐许久。
第三日,她跪在菩萨面前道别,却在仰头看头顶的香雾时,决定不走了。她喜欢这个檀香萦绕的地方。在这儿去了,倒也不错。
大殿前有棵姻缘树,她爱在这儿转悠,因此和扫地的和尚已熟稔,和尚见她看得那么认真,便拿了条红布给她,她却笑着摇头,拿出随身携带的医书坐在树下,她只拿着,却不看。
第七日的光景,宋试玉突然想去后山转转,后山清静,偶尔能遇到几个修行的和尚,走累了,她便倚着一棵树坐下,拿出扫地和尚赠的佛经翻看。
也不知看了多久,眼前模模糊糊的有了重影,她觉得自己累得很,便靠着树干缓缓闭上了双眼。
失去意识前,耳边似乎有说话声,恍惚回到了好多年——“阿玉可知,为何你的生辰,为何我要送本医书?”
“殿下是担心试玉。试玉长大后,自然会与父亲一样,上战场杀敌的。”
“我相信阿玉会是一个好将军。战场上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但,我希望你能安安全全的归来,不让我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