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发布的新京报书评周刊评出的2017年上半年好书之一。例行性下单,没想到书读的痛苦,这文章写的也痛苦。痛苦在于太有带入感。生在东北农村的我,对苏北农村的描述、对土地的诚挚、对困苦的坚忍都不觉陌生,读到中间那些攀比、嫉妒、势利眼甚至是吵斗的部分却烦躁:幼时对乡村的记忆大多美好,读到这些记述农民另一面的时候潜意识里是回避的。到后半段读给小水牛穿牛鼻栓时,我哭了,那被拴上鼻栓的不仅是小水牛,还有一代代从土地里刨食的农民艰辛的开始,更是我们每一个现代人被送上流水线被压制成不同配件的开端。
背景是在作者故乡杜家楼,一个两省三县的交界及其闭塞、偏僻的地方,“是中国村庄的一个标本与活化石”。作者用文学性的语言做历史的叙述,写的是个人生存史、苦难史,有农耕文明的淳朴情愫,也有城市文明带来的阵痛;有对土地的坚贞与背叛,也有人情世俗与道德伦理;有家族内部矛盾也有外部村中矛盾;有对物质生活的向往也有精神追求。我们曾世代以土地为生,现在只有通过这种对比,才可以更好地理解村庄及在大地上劳作的人们,更好地审视这个时代与社会。
这个故事要从“失踪”的祖父说起,在外地做粮站站长的祖父因被流弹打中,小脚的祖母带着五个孩子的家一下子没了顶梁柱。14岁的父亲站了出来,顶起这家的“门楣”下田种地。父亲虽然排行老二,但身体最壮,当年怕被私塾先生打,把读书的名额让给了大伯,父亲当时不知道那比戒尺更痛的生活之路,会未来的隐蔽中铺展开,那种撕裂的疼痛是无法发出呼喊的哀嚎。
14岁就开始执掌土地,一个没文化的农民,对庄稼、土壤、雨水这些大地上的事情却是谙熟的。有着对大地非凡一般的感知与理解力,村里种庄稼最好的莫过于他,“庄稼老把式”的称号也给了父亲生活的尊严与地位。他说对土地付出多少,土地就会回报多少,所以他暴雨中查看稻田水情,披星辰下田犁地,腊月农闲也忙着运农家肥。赶上五黄六月天,父亲吃喝睡在田里,摸爬滚打在地里,整个人就是大地的一部分,是一块移动的泥土。
父亲可以把荒地整成成熟的庄稼地,可以无师自通地制作农具,他的一生仿佛就是一本农耕版本的百科全书。但他在乡下人事上,始终是受伤的学徒。祖母给父亲安排17岁结婚分家,没说出口的考虑却是让父亲早点成家,就多了一个干活而的劳动力。这对一个少年来说却充满残酷与无情,走出温暖的家,迎接他的是巨大的生存挑战。面对祖母的逼迫、命令和哭泣,父亲答应了婚事,只是抛给一句:“这样做怎么能对得起那个将嫁进我们家的女人。”对于母亲来说,这只是个继续吃苦的生活之坑。她借一头儿毛驴,带一块红布就这样进了家门,而这对儿新人带着三斤口粮婚后三天就搬到了河岸上的芦苇庵棚里自立门户。自此,父亲一生,总是低着头干活,重活苦活从不让母亲插手。在婚姻大事上,父亲亏欠母亲一生。他弯着腰,握着农具,用夸父追日办的豪情向土地掘进。未来会怎样?他不清楚也从来没追问过,只知道拾掇土地。生活的战场上,父亲总有办法应付大地上的事情,掘井,伐木,捕鱼,在大地上,啥都不用恐慌,总有让人活命的机会。
乡下人吃得了土地的万般苦,却很难从人与人之间的无形的压抑的矛盾与斗争中解脱。父亲开荒,引河不存水的斜坡、芦苇荡附近的边角地,三两年精心侍弄,最终都辟成庄稼地。擅长打鱼的技能,也让母亲坐在香椿树下杀鱼成了村口的风景,甚至多到可以拿出去卖钱的程度。但乡村的锅大碗小,知根知底,曾经都在一个屋檐下,现在日子好起来时,村里自然有眼红妒忌的人,地里的庄稼被人有意糟蹋,还被冠上“地蛆”的名字。撒网的地方水被搅浑放上杂草树枝,无法下网。父亲能做的就是以无声的韧劲对抗黑暗中的力量:玉米倒了就扶起来,绿豆秧被吃了再种,秧苗拔了再插,再去捕鱼,已不是本村的地界,鱼多了也不再叫大姐出去卖,而是让姐弟三个再本村挨家送,包括五保户和孤寡老人,一家也不放过。在乡村,贫富是生活的主题,“仇富”心里,似乎是人的劣根性,在这里更加纤豪毕现。对家境好一点的人家,从地缝里也要挑一点不是,加以伤害、挑拨、侮辱和敌视,在村里,家徒四壁的人家才是受欢迎的,因为他们的幸福是从不幸人家的生活上撷取的,才有了享受幸福的权利。他们的世界不大,就是一座村大小,李家养的鸡吃了张家撒在麦地里的老鼠药死亡,王家的羊会坏了赵家的菜园,茅盾立马火起,吵、骂、打三部曲,习以为常,村里人会因为一句话闹红脸,或者因为一根稻穗成了仇人,一句玩笑花老死不相往来。但乡村人却也有恪守的底线,“大事”上从来不糊涂,在民间,有三种事情是不能拒绝的:灭火,敬死者和救人。不走进农村,没有深厚乡村经历的人是无法窥探到乡村真相的,这就是乡村文化。
自古以来,对于生活或者社会,农民处在底层,是没有任何抗争与申辩机会的,顺从与忍受,是生活教会人遵从的唯一法则。大部分人空有一身力气和简朴思想,仍是无法应对纷繁复杂的人世间,这就是宿命。书中一段描写给小水牛穿牛鼻栓的情景,读起来无法不动情。
一只刚长大的小水牛四蹄被绑在木楔上丝毫不能动弹,眼神是无助是哀怨,不知道妈妈在哪里,不知道将发生什么。父亲手里拿着一根红红的烙铁,头儿尖尖的,面色凝重一步步很慢的靠近小牛,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骚动起来,小水牛把脖子伸了伸,直剌剌地朝向天空,那直喘粗气的牛鼻子,偌大的泡沫从鼻子嘴里喷出来,发出低沉的啸声。父亲一个健步走到小水牛跟前,咬着牙,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通红的烙铁,刺向小水牛的鼻孔。一时间,血与肉、血与火发出的吱吱声响,肉焦的味道在周围弥漫,小水牛发出一声撼人心肠的、疼痛难忍的闷雷。接着,四蹄乱蹦,却无力动弹,沉重头颅向天空摇晃了两下又低了下去。父亲迅速从牛鼻子里拔出烙铁,扔在一边,从地上捡起牛鼻栓,拔出木棍,透过疼痛的伤口,把木棍穿过,木棍再固定在半圆的铁环上,铁环再拴上一根常常缰绳,活动才告结束。大家把束缚的绳索解开,小水牛瞪着血红的眼睛,四处咆哮、挣扎,在绳索、鼻栓与鼻子的拉扯中,血,鲜红的,一滴滴打在地上。这残酷的牛鼻栓,锁在牛的呼吸道里,它的头颅在一根缰绳的牵引下,走上时间深处。从初生的牛犊到低眉顺眼的耕牛,从狂放不羁到循规蹈矩之间,等待牛犊的,是一种不堪忍受却必须逆来顺受、炼狱般的过程,这牛鼻栓,是幼牛走向成年的成人礼,每一头耕牛都要经过的一遭劫数。这牛鼻栓虽小,却把握着生命的方向,让牛空有一身力气却无计可施。没有一头牛能超越牧童手里的那根连着牛鼻栓的缰绳,每一头儿耕牛,最后的结束都只能是累死在大地上,不会老死在牛槽边。在即将退出大地舞台的时分,一把尖刀会直接捅入那硕大的心脏,鲜血流尽,与麦子、玉米还有稻谷一样,整齐的排列着,成为餐桌上的美味。这牛的命运,何尝不是人类的镜像,这一家人面对生活套上的枷锁,何尝不是像牛一样缄默承受着。父亲14岁撑起门楣,母亲16岁嫁进来时何尝不是被栓上了一根牛鼻栓。大姐冬月里代替病床上的父亲去扒河时流着泪,母亲抱着去叔祖父家陪酒喝醉的父亲流着泪,二姐不能上学,青春的年纪去河岸边放牛回来流着泪,却唯独没有写父亲流过泪,即使是在那兄弟阋墙的那段里,祖母眼疾看不见,大伯不给治病也不想赡养,祖母多年安排却没了指望,最后的日子决定回到大伯家活活饿死时,也没有见到父亲流泪。这些说不出的苦里,都能感受到每个人无声的嘶喊。
在泥土与无法未知的岁月里,一代代人在土地上耕云播雨,生命不息。他们始终相信,他们受的苦,能让下一代得到救赎,从而离开这泥土的命。纵观农村,逃出农门或跳出农门的途径主要还是读书。村庄人将知识的作用夸大赋予期盼,往往将改变家庭生存环境或家人命运的奢望放在一个人身上,但其代价常常是一个家庭的全体牺牲。大姐三年级辍学,二姐更是从来都没上过学,父亲要扛着200斤的米赶20里路到泊镇卖。好在我成绩一直很好,两个姐姐也在该出嫁的年纪嫁人。但逃离成功的人,站在城市的霓虹灯下,究竟能给予那些牺牲青春、家庭的人带来什么?在物欲横流的时代,知识分子也是弱势群体,面对生活的困境,同样显得软弱无力。但每一个走出村庄人,必须要撑着顶着,否则倒下去的不是村庄,而是知识的光亮。
随着城市化一点点的深入乡村,村里的青壮年清一色的离开土地,成为候鸟的一群,村长开始带着有各种手艺的老人,负责方圆十里的盖厢房、砌灶台、建结构简单的楼房,那个曾经拒绝工厂占地、拒绝自来水进家门、信念农民必须种地的父亲也开始随着“留守村长”的包工队干起了瓦匠活,一个与土地生死相依的人,居然有了脱离土地的念头,这其中要隐藏着多少心思与秘密?百户的村落,稀稀疏疏能碰到些老人,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孩童声音,空巢现象日益严重,乡村教堂里的老人却有增无减。大字不识仅凭一身力气生存的父亲,内心是何等虚弱?在纷繁复杂的人世间和辽远神秘的自然中思考,哪些关于支撑、信念以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哲学问题,同样盘亘于乡村父亲的隐秘世界。心里空落落的父亲说,进了教堂,感觉生活透了亮光。本身无法左右的命运,总的给生命寻找个缺口,找到一条活下去的理由与希冀。从大地上爬起来的父亲,开始向内心要生活。
父亲年迈,在他被我接近城之前出过最远的门,是去南京看病,这个经历曾被父亲在村中说了很久。现在乍然离开土地,父亲是丢魂失魄的。父亲眼中,十六层的高楼是向上的地狱,不习惯城市人闭户关门,一家不睬一家,所以他会要求开着门等邻居来串门,甚至一家家敲门邀请。父亲也不习惯城市人的浪费,在小区里干起了捡破烂的生意,引发小区保洁员的控告和吵闹。强大的城市生活对他来说,充满着无尽的未知与困惑,父亲更愿意去菜场,去小区外的河边,背对着河流沉默的背影,是父亲品尝城市生活滋味后的回应。河边空地变成的微型菜园很快被推土机铲平,再次打击了父亲,阳台种菜也不能缓解对故土的念想。他终于还是听从了乡野的召唤,在城市生活两年多后回到了自己的村庄,那些曾有过他汗水、泪水的一草一木,都亲切的不能再亲切的地方。也许,一直以来父亲对于村庄的逃离,只是对生活条件和环境的逃离,那个精神深处的逃离注定是无法抵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