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坐在床边边按摩腿,边对我说:“我估计要休息几天,你明天就走吧,我这里不适合你待。你应该继续读书,有文化,过的日子完全是另一番样子。你是个聪明的娃儿,能想明白。”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用所有的积蓄在一个刚开的建材市场租了两间门市,专门卖条扣和方扣铝天花、格栅等吊顶材料。他对我说:“这个门市就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你读书的学费,我们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全靠它。如果不好好经营,我们都得回老家种田。”
两间门市加起来约有200多平米,本是连在一起的,但被父亲用几扇能推动的隔门从中间一分为二。隔门前摆着样品,隔门后是仓库。待客户选好了铝天花,父亲就会推开隔门,把6米多长的原品拖出来,拆开包装,再按照客户提供的尺寸进行裁切。
生意只有父亲和继母两人经营,好的时候经常忙得晕头转向,七八批客户一起咨询是常有的事儿,好些本来有购买需求的客户,总会因为没人招呼而遗憾流失。
每天放学或者周末假期,我都会到门市里帮忙,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打打下手,对于“方扣”、“条扣”、“格栅”、“阴角”这些材料和配件,客户只要稍微专业一点问到材质、花色和厚度等,我就什么也分辨不清了,所以关键时刻基本也帮不上父亲什么忙,只能干着急。
每当这样的时候,父亲和继母就面无表情地看我几眼,等客户走了之后才会告诉我对方刚才问的那个铝天花或者格栅样品的具体情况,但也只是敷衍地说几句,并不在乎我听没听懂。
其实那时候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门市里——我刚进入新的学校,有新的老师同学需要去面对,我还有很多作业需要写。父亲好似意识不到这一点,每天放学之后都叫我赶紧去门市里帮忙,晚上打烊后再回家写作业。
我向父亲提过一次:“我有单词和课文要背,想放学之后直接回家。”继母不说话,看着我笑,父亲也笑,笑了一会儿,他说:“来门市里空了写是一样的,写不完晚上回家再写。”
但事实上,我回家后还要帮继母一起做饭,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好后,剩余的时间才属于自己。
一个周五,我放学去门市的时候,一辆十来米长的大卡车停在门口,父亲正和一个“棒棒”从车上往库房里搬运条扣铝天花,我往车厢里看了看,还有20多件。
棒棒是一种职业,在其他地区叫挑夫。重庆这到处爬坡上坎的特殊地形,让很多扛包赶路的人都受不了,一些外来务工人员看到了商机,便找来根扁担或者粗壮竹棒,用绳子绑上这些大包小包,帮客人挑到目的地后收取相应的报酬。因为这个群体非常庞大,遍布重庆主城区的大街小巷,而且他们在等候工作的时候都会把系上青色尼龙绳的扁担或者竹棒背在背上,久而久之,大家就称呼他们为“棒棒”。
随着时间的流逝,“棒棒”基本上成了重庆对体力劳动者的统称。我家门市所在的建材市场里,很多老板在需要人帮忙搬运东西的时候,就会对外吼一声:“来两个棒棒!”但实际上,来干活的人,并不一定都背了根棒棒在背上。
父亲对我说:“这是广东来的货,莫愣着了,帮忙一起搬。”
接着转过头对正在用手擦汗的棒棒说:“棒棒,你歇会儿喝口水吧。”说完,父亲似乎又觉得如此称呼有点不合适,便递过去一瓶矿泉水问道:“怎么称呼?”
棒棒接过水,放在一边:“他们都叫我老唐。”然后继续往车厢上爬去。
我放好书包后也拥上前去帮老唐,他朝我挥了挥手:“小娃儿走开,压到你怎么办?”
父亲平常对我十分严厉,他既已开口,如果我不去帮忙,事后定会挨训。我便不理会老唐,用手抱起一整件条扣铝天花:“这个虽然有6米长,但是不重,我们一人抬一截。”
他笑道:“你还挺能干的。”
这句话一出,我突然对他有了莫名的好感——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夸过我。
忙完之后,我坐在椅子上歇息,老唐手都还没来得及洗,继母就把工钱递了过去。他微笑着一边说“谢谢”,一边伸手接过那张有些旧的10块纸钞。因为手上有灰,他只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夹住那张钱,右手在裤子上使劲拍了拍,觉得拍得差不多干净了,才用右手抓过那10块钱,放到口袋里。然后又用同样的方式清理完左手,拿上矿泉水打算告辞。
走之前,他对父亲和继母笑着说道:“我走了,谢谢老板、老板娘,以后有活记得叫我。”
我的视线一直在他手里的那瓶未曾打开过的矿泉水上——他流了这么多汗,难道不渴吗?
那之后,我经常在建材市场里见到老唐,他应该也记住我了,每次只要一搭上话,他就会对我说:“你们家门市需要棒棒了,记得找我。”
见的次数越多了,我就越来越喜欢老唐。他朴实诚恳,说话不徐不疾,根据他头上稀稀疏疏、穿梭在黑发中间的白发,我推断他大概50岁左右。老唐皮肤黝黑,有些褶皱,但泛着常年劳动所散发出来的健康光泽。虽然背有些微驼,但做事走路特别利落。他像大多数棒棒一样,抽一种俗称“蓝山城”的便宜香烟,但身上散发出来的烟味却一点也不刺鼻。
建材市场非常大,棒棒也挺多,竞争可不小。每当有门市需要帮忙的时候,老板只要站在门前朝着任意方向大喊一声:“棒棒!”不出5秒钟,从至少两三个方向就会一涌而来七八个棒棒——往往是跑在最前面的两三个能抢到接活的机会,落后的人,有的会泄气骂一句,有的则一脸无所谓,抽了一半的“蓝山城”依旧叼在嘴里。
老唐一般不是那两三个棒棒中的一员,他似乎不愿意去争,没有得到机会的时候,他也只是抄着手,笑着调侃一声:“哦豁,又没搞到头(没抓到机会)。”继而又去其他地方转悠去了。
一个周日,我去市场里的公共卫生间上厕所,路过一间卖石膏板的门市,几个棒棒坐在地上正在斗地主,老唐则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我叫了老唐一声,问他:“你怎么不玩儿啊?”他还没说话,一个正在打牌的棒棒就替他答道:“他抠门,怕输钱。”
老唐轻轻拍了他一下:“乱说,我只是不喜欢打牌。”
另外一个棒棒接过话茬:“他屋头3个娃儿都要上学,就靠他一个人挣钱,他哪里舍得嘛。”
我没有说话,看着继续盯着他们打牌的老唐,心里有些发酸,接着生出一股豪迈,想帮帮他。
那之后,只要门市里卸货或者忙不过来需要棒棒的时候,我都会去找老唐。如果某天送货的大卡车要来,我会提前和父亲或继母确认好时间,然后骑着自行车在市场里寻找老唐,告诉他几点几点来。不过着急需要人手的时候,父亲就不会等我去找老唐,而是就近随便找一个。这时候,我就会觉得没有帮到老唐,特别难过,甚至还会因此自责。
老唐似乎也明白我的想法,每次我去找他,他一般都不会拒绝,总会按时到门市里等着。干活的时候也认真仔细,不会像其他棒棒一样,因为多搬了几件约定范围之外的东西就抱怨或加价。
就这样,我和老唐熟识起来了,只要在市场里遇到,我们就会聊上一会儿。我和他说,我英语和数学成绩不好,次次考试都不及格;我无法融入同学间的小团体,在学校过得很孤单;还和他说,我和父亲继母的关系并不算好,父亲对我非常严厉,几乎限制了我学校之外的所有时间,我只能待在门市里帮忙,多数时候作业都写不完……老唐几乎成了我说心里话的唯一对象。
我倾诉的时候,老唐只是静静听着,偶尔说一句:“你爸爸估计是想培养你做生意,以后接他的班。”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也没有从他那寻找答案的想法,只是需要一个说话的对象。
老唐不喜欢说话,对于他自己的事儿,我问了才会说。通过断断续续的几次聊天,我知道了他大概的一些情况。
之前的十几年,他一直在广东打工,现在第一个孩子已经上大学了,第二个孩子马上高考,为了眷顾家里,不让独自一人在家种地的妻子太辛苦,他就找了一个离家近的城市打工,农忙了还能回家帮着收谷子:“我刚来重庆当棒棒的时候,都得跟在他们身后,等熟悉了才能和他们‘抢’业务。”
老唐的3个孩子都是女儿,家里人觉得女儿成年就可以去打工了,但老唐觉得还是读书好,“只要孩子能读书,不管是大学生、研究生还是博士生,她们能读到哪我就送到哪”。
有天晚上,父亲带着我出门吃饭,在三峡广场遇到了老唐,他正坐在一家饭店门口的石凳上低头点烟,背上背着一根棒棒。我叫了他一声,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他说:“那些门市都下班了,我就到街上来找点活儿干,等晚上9点10点再回去。反正在家里也是待着。”
我还想聊点什么,父亲已经在催促我了。
我上初中二年级那年,差不多有3个月没有见到老唐。问别的棒棒,他们告诉我说老唐有天晚上帮人挑东西,因为没有路灯,一脚踩空,从20多级楼梯上滚了下来,右腿给摔断了,那个叫他挑东西的人也不负责,直接跑了。老唐嫌重庆医疗费贵,就回了老家县城医院,做完手术后一直在家养着。
我问老唐还会回来吗,那个棒棒说:应该会吧,他们家就等着他挣钱,不出来一家人吃啥?
两个多月后,我总算又在建材市场里见到了跟几个棒棒正在一起卸石膏板的老唐。我盯着他的腿看,好像没什么大碍,还是像以前一样利落。
等他们忙完,我朝正在擦汗的老唐走过去:“老唐,好久不见。”
他抬起头看我,满面微笑:“是啊,你还好吧?”
我说挺好的,然后问他腿怎么样了,他抬起右腿,晃了晃,还跳了几下:“没事儿,搬得动。”
一个周六,一个客户在门市里和父亲聊了一下午,最后总算敲定了要买的铝天花种类。我和父亲匆忙裁切打包好后,客户又说,看在他买了这么多的份上,能否叫个人跟着他的货车一起走,到了目的地后再帮忙搬上去。
父亲看了我一眼:“你跟着去,然后坐公交车回家。”
我望向车厢里的六七个箱子和四五张1米多宽、2米多长的石膏板,犯了难——这个任务我是完不成的。
客户也觉得这样不像话,“哎呀”了一声:“我说老板,你怎么能让这么小一个娃儿来做这种事情——你帮我叫个棒棒好了,工钱我照给。”
父亲笑了笑:“那好嘛。”然后转身使唤我去找个棒棒,“把情况和他说清楚”。
我找到了老唐,他听完我的话后,看了看表:“行,反正门市要下班了,我就跟着过去吧。”
老唐和客户商量好了价格、问了小区所在位置之后,一跃进了车厢。父亲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也跟着去。”
老唐忙说:“我一个人够了。”但父亲主意已定:“让他跟着去锻炼锻炼,你不用分他钱,我给他两块坐公交车的钱就行。”
我爬进车厢,坐在老唐对面。车开出建材市场后,老唐对我说:“到时候你搬那几个箱子就行,有电梯很方便。那几张石膏板太大了,你别碰,让我来。”
小货车走了1个多小时才到,那是一个刚建好的楼盘,连路灯都没有,整个小区黑黢黢的。
客户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照明,我们在他的指挥下把车上的东西往下搬,箱子袋子什么的都搬到楼上后,就剩下那几张石膏板了。老唐果真像在车里说的,不让我碰。我试了一下,根本搬不动,而且以我的手臂长度和身高,也无法把一张石膏板背起来。
老唐果然是老手,他迅速利落地把一张石膏板从车厢里拖出来,转身把它背在背上,两只手勾住石膏板的两边,就这样弯着背往电梯那边走。
我紧跟在老唐身后,生怕磕碰着什么东西,那么大块板子,如果摔倒了可不得了。还好老唐经验很足,路过门、花坛、墙都没出事儿,只是在进电梯的时候遇到点麻烦——专门载货的电梯关闭了,载客电梯的高度又不够,石膏板斜着放进去一时找不到角度,一直卡在电梯门口。
我急得直冒汗,只能望着老唐,老唐脸上也是汗,但看起来一点也不慌张。
不知过了多久,石膏板最后被他终于弄进了电梯,我松了口气:“不容易啊。”
老唐笑了一下:“这种情况我经常遇到,石膏板其实不算什么,虽然大但是轻,东挪挪西挪挪就卡进电梯了——要是那种实木的木板就难搞了,又重又硬,遇到小电梯卡半天卡不进来,不小心还会把手扎出一个洞。”说着,他把右手伸到我面前,大拇指上有一块胡豆般大小的结痂:“这是上次帮人搬实木板扎的,不过现在好了。”
我看着那块结痂,继而看向整只手,很粗壮,没有任何光泽,布满了灰土和黑色的尘垢,手指肚子和手掌心上纹路分明,有些地方裂成了小口子,有的部位长了厚厚的茧。
电梯“滴”了一声到了目的楼层,老唐熟练地把石膏板拖了出去。因为有了经验,剩下的几张我们搬得很轻松,但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还是花了半个多小时。
全部搬完算钱的时候,客户说:“说好的是30块,但是看你们这么辛苦,也这么晚了,就给50块吧,买瓶水喝,你们辛苦了。”
老唐谢过后拒绝了他:“说好是多少就是多少,做完加价不道德。”
客户看看老唐,又看看我,打算把那20块钱给我:“小弟娃,那你拿去吧,我看你挺累的。”
我本想伸手去接,因为我已经很饿了,20块钱能饱饱地吃一份回锅肉和两碗米饭了。但老唐刚才的话还余音绕梁般在耳边,我便摆了摆手:“你和我老汉儿(爸爸)说好了的,我是帮忙的,不能拿钱。”
走出小区后,老唐掏出15块钱递给我:“这是你的钱,我们一人一半。”
我分外惊讶,忙把他的手推回去:“你做啥子?这是你的钱,我怎么能要?”
他一再坚持,将钱硬塞到我手里:“没你帮忙我估计还得忙半个小时,别说了,拿着吧。”他手劲很大,我挣脱不开,也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便收下了。
走在路上,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老唐问我:“饿了?走,去吃点。”
拐进路边的小饭店,老唐点了一碗3块钱的红汤小面,我要了一份8块钱的回锅肉盖饭。小面分量很少,老唐四五口就吃完了,我问他:“你一碗面够吗?”
他喝了一口水,说道:“一会儿出去买两个大馒头吃。我住的那里有家卖馒头的,5角钱一个大馒头,一顿吃两个、再喝点水就饱饱的了。”
我知道他这么节省的原因,没再说话。
我大口大口扒拉着碗里的饭,老唐坐在桌子对面看着我,抽出一支“蓝山城”点燃,突然感慨道:“我要是有你老汉儿那么有钱,就可以把我屋里那3个丫头都接到城里来读书了。我们那个乡旮旯,老师水平实在太一般了。”
我很想和他说,在城里读书其实并不见得有多好,但眼光又被他手里的烟吸引了过去,便问道:“你为啥子不用抽烟的钱来吃饭?”
他突然变得一本正经:“你晓得这个烟几块钱一包不?2块钱,里面20支,我一天只抽两三根,一包可以抽一个礼拜,一个月也才抽到4包。我没有烟瘾,就是解闷,每天下班后都没人和我说话,不抽烟得憋死。”
我抬起头,嘴里还包着饭:“我陪你说话。”
老唐笑道:“就你嘴巴会说。”
再次和老唐一起干活,是第二年的暑假。
那时我刚中考完,因为继母的关系,我和父亲之间的矛盾很大,某次他以我成绩不理想大骂我一顿后,要我出去找工作,自己找地方住。我说:“那你要给钱,不然我得流落街头。”
父亲面露凶狠,做出一副要揍我的样子:“给你两锤子要不要?”
我只好带着平时捡饮料瓶卖的30块钱离开了家。在网吧里待了一晚上后,我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找人先收留我一下。第一时间跃入脑海的人,竟是老唐。于是,趁着下午下班之际,我在建材市场门口拉住了刚出来的他。
老唐问我什么事儿,我嗫嚅了几秒后,把事情简单地向他讲述了一遍,并说,希望他能暂时收留我,并拍着胸脯保证:“只要找到了出路,我立马就离开。”
老唐听完后,问我:“你老汉儿是当真的?不是开玩笑吗?”
我斩钉截铁:“是真的!”
他说:“那好吧,你就暂时住在我那里,不过条件很差,你不要嫌弃哈。”
我点头如捣蒜:“绝不会的!”
坐了半个小时的公交车,下车后老唐带着我向一条阴暗的巷道走去,走了大概100多米,我看到了一片棚子搭建的简易住宅区。这片棚户区不大,住着四五户人家,周围一个小区的几栋楼围着它,如果不走进来根本发现不了,很明显,这是违章搭建的。
老唐打开了即使锁上也能伸进去半只胳膊的门,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水泥浇注的蹲位,在它旁边有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电磁炉。这应该算是厨房和卫生间了,虽然整个地方还没有1米宽。一步之距的地方还有一扇门,锁得倒是很紧,老唐打开后,里面有一张很大的床,床头摆着一张小桌子,堆着碗筷和调料。就这几样东西,便把屋子占得满满的,连转身都困难。
老唐让我坐在床上吹风扇,自己脱了上衣去煮面,几分钟后,两碗清汤白水的挂面就端了上来。他往碗里倒了一点酱油和老干妈,我也依葫芦画瓢倒了一些。
吃饭、以及后来各自去洗澡的过程,我们都很安静,没说几句话。洗完澡后我们一人一头躺在床上,才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他对我说:“你还这么小,在外面待几天就回去吧,你老汉儿不会不让你读书的。”
我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睡到半夜,我被热醒,浑身上下豆大的汗珠往下掉,发现是老唐把电扇的插线头给拔了——想必是为了省电吧。我无心再睡,干躺过后半夜,天一亮我就洗漱好出门找工作去了。
但我转了一天,问了20多家饭店,都因为我年龄小而不愿意要我。
晚上回到住的地方,老唐安慰我:“没关系,找工作本身就不容易,明天再继续就行。”
我很泄气:“我干脆和你一起当棒棒算了。”
他摇摇头:“棒棒吃的是力气饭,你不行。”
我脖子一梗:“我有的是力气!”
老唐笑了一会儿:“好嘛,那明天我们就去试试。”
不用等到明天——老唐刚准备煮面,就接到了一个电话,说有人定了一台二手冰箱,需要送货上门,因为客户住的是老式小区,没有电梯,且在6层,店里的伙计不愿意搬,店里只好另外找人。
老唐穿好衣服叫我和他一起走,到了二手商店里和老板讲好价钱后,我们上了一辆封闭式的面包车。我在车厢里颠了颠冰箱,感觉有300多斤。老唐说:“我觉得你肯定背不起来,到时候我来背,你在后面帮忙扶着就行了。”
到了小区楼下,司机打开后备箱,递给老唐一条布带子,老唐理了理,用带子绑住冰箱,固定住下面4个角,往身上一背就朝单元门里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扶着冰箱,以防在转弯上楼的时候,碰到栏杆或墙壁。
老唐力气真大,一连上了3层楼,大气都没喘一下。准备上第4层楼的时候,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借着楼道内昏黄的灯光,我看到他脸色发红,额头上全是汗珠,咬着牙齿似在拼命坚持。我以为他累了,劝他歇会儿再背,他声音低沉:“不是累了,是我腿麻了。”
我这才想起他右腿曾经摔断过,兴许是后遗症犯了。
老唐放下冰箱歇了一会儿,再次蹲下背冰箱的时候却发现右腿怎么也使不上力,试了数次还是如此。老唐瞪着眼睛,刚才擦干的额头又渗出了汗珠,他连着说了好几声“完了,我的腿废了”。我的心情也一下子沉重起来,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是苍白地安慰道:“你体质那么好,歇会儿再说,不会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老唐用手按摩着腿,不理会我。过了几分钟,他又尝试去背冰箱,但还和刚才一样,腿完全不听使唤。
我走过去套上带子,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冰箱背起来,可冰箱动都没有动一下。我咬牙再次使劲,嘴巴发出咿呀的声音,脖子上青筋暴起,冰箱才勉强动了一下,然后,它依然像座大山一样,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过了几分钟,老唐又重新站起来背冰箱,试了几下,算是背起来了,但已经没有刚才上前3层楼那么顺畅。到4楼的时候他歇了大概3分钟,到5楼的时候歇了约莫有5分钟,上最后一层楼的时候,走到一半,他停了一下,我在后面使劲扶住冰箱,生怕他站不稳连人带冰箱倒下来。
还好,老唐凭借着意志力坚持到了最后一层。
把冰箱送进户,出来后,我们在楼梯上坐了10来分钟,才慢慢地下了楼。老唐明显是腿伤复发了,走路一拐一拐的。他不让我扶,也不说话,我不知道说啥,气氛有些尴尬。他把背冰箱的50块钱给了我一半,叫我去买点吃的,说今晚他是没法做饭了。我说没事儿,我来给你做饭。
回到住处,老唐坐在床边按摩腿,我煮着面,吃完后他对我说:“我估计要休息几天,你明天就走吧,我这里不适合你待。你应该继续读书,有文化,过的日子完全是另一番样子。你是个聪明的娃儿,能想明白。”
我脑子里翻江倒海,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埋着头,想着如果老唐的腿真像他说的那样废了,那他以后该怎么办?他的女儿上学该怎么办?也在想,如果老唐不收留我了,我该去哪里呢?
老唐把他的手机递给我——一部非常旧的诺基亚平板机——叫我给父母打电话。我想了下,不愿意跟父亲认怂,就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简短说明了前因后果,母亲在电话那边把父亲大骂了一顿,末了叹了一口气:“你还太小,不能不读书。我给你买票,你先来我这儿吧。”
第二天,老唐给我做了一顿饭,还炒了一碗回锅肉,算是为我饯行。我心里堵得慌,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对他的关心。他也无言,只是闷头吃饭。
吃完饭后,他送我到公交车站等去火车站的车,我运气还不错,人才站定,车就来了。我走上车,转身和老唐挥手告别,他也朝我挥手,并喊道:“记得好好读书啊!”
我突然有些想哭,但还是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此后接近10年里,我因为学业和家庭过得颠沛流离,无暇顾及曾经的任何事,虽然时常会想起老唐,但我没有任何渠道能联系到他,或是打听到他的消息。我只好在心里默默祝福他,希望他能一切安好。
前年回重庆的时候,我特意又去那个建材市场转了转,看看能不能遇到老唐。不想到了才发现,当初那个热闹的建材市场,现在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到处是破砖烂瓦,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门市还立在那里,里面的人也正在收拾东西往车上搬运。
向门市里的人打听,他们说这一片的建材市场都要挪到大学城那边,给轻轨让路。
老唐之前住的那种棚户区早已经被拆了,换新的、条件好一点的地方意味着房租陡增,可随着城市的急剧变化,棒棒们能挣的钱越来越稀少。
我之前了解过,因为市场缩小,如今的重庆最需要棒棒的地方就是各个商场或者建材市场,但这些门店一般都有固定的合作棒棒,在其他地方失去工作的棒棒很难再插进去分上一杯羹。再者,一些革命性工具的出现,也进一步侵蚀了棒棒的生意。
随着时间的流逝,棒棒们会一个一个消失直到再也不会出现,几乎不会有后一代人选择去继承他们这种纯粹靠力气吃饭的讨生活方式了。
我想,我是再也见不到老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