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喜猝,终年二十三岁。
凡间有句老话说伴君如伴虎,他本是宠妃身边的得力小太监,风水里探龙穴,波诡中求富贵,一层一层爬上来也修得八面玲珑。
久而久之,就有人来巴结了:妍妃正是得宠,又对他极为信赖,喜公公早晚是要当大总管太监的。
虽是奉承,他听着也舒心,手上干事是越发麻利谨慎,他深知,外头有这些风言风语,就意味着自己正被人记恨着呢。
然而果真人算不如天算,太子的百日宴一到,他就来到了阴曹地府报告。
冥路,九泉。魑魅魍魉横行,魃魈魁鬾当道。三鬼挡在大路正中央,一黑一白,两团薄雾,鬼气逼人,另一魂刚死不久,正扒拉着道上的石头赖着不走。
这魂便是善喜,他跟这黑白无常走了三日三夜。第一日他回头,还能看到那兵荒马乱的皇宫,正因太子被奸人所害哭丧,第二日他回头,看到了那美艳妇人正抱着狸奴意兴阑珊远眺,这是他走的第二年,看来妍妃自保成功了,也不枉他这替罪羊死得好凄惨。第三日他回头,人世间大雾茫茫一片,前尘往事已全部散去。
吸完那黑无常好心给的三炷香,填饱了他的鬼腹,善喜继续叫冤:“皇宫不是人待的地方啊!妍焕珍这个毒妇,我为她良心都不要了,她转身就视我为垫脚石,把我,把我推出去……”
那白无常抱怨:“叫你别给他吃的,看吧,一有力气就开始叫嚷,前两日还没这么大声呢,就该让他饿着!”
黑无常:“……”
这三日黑白无常都把这个小太监和那妃子的恩怨了解个差不多了,内心无波无澜。
见他不消停,白无常幻化出一只手一个巴掌扇在善喜脑门上:“我看你跟那女的半斤八两!”
善喜已不是人,感受不到疼,他知道捏着个二八少女娇俏的音,净说些屠夫汉子野蛮的话的女鬼不好惹,也就稍微住了住口。这两女鬼,传说中的黑白无常,除了形体不寻常,性情什么的竟宛若生人,听音是年轻的少女音,那团轻飘飘的白烟雾暴躁泼辣,旁边那团沉甸甸的黑水雾沉默寡言,却意外好相处。
白无常把善喜其人的生死薄挥得啪啪响,饶有兴致地开始细数:“我看你出身平民人家,祖辈都是再憨厚不过的老实人了,怎么到你这辈就丧尽天良十恶不赦?我看看——噫,这上面记得一清二楚。天宝二十年,你和妍妃合谋害死了瑛贵人刚满三岁的小公主,次年又为助妍妃争宠,剜去了无辜百姓的活人心制成什么驻颜膏,你手里的人命可不少?!这次太子暴毙虽不是经你手,却是你的报应,你有何不平?两人犯事就你倒霉?”
善喜面色一白,不知是没料到他人都没了,前世做的恶还金文不灭地保留着,还是被披露了最阴暗的一面。
阎罗王常念叨人心不古,人心不古。白卿岚不以为然,自她三百年前死后,稀里糊涂来到冥界抗起押魂的大任,就见识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
哪有什么不古,多少年多少代人,都是一个模子的善恶,善存之,恶亦存之,从没见过哪个朝代的人能修身成圣人。
踏入冥界,在潮熙攘攘的三生石奈何桥畔,捧着孟婆熬的彼岸花糖水,一蹲一下午,一日复一日,三百年过去了,生前多少事也随着旁人的生死轮回烟消云散,除了白卿岚这个略显花哨的名字,人世间没有留给她任何东西。
她是执证上岗的白无常,往生却是个临时跑腿的。她原先的搭档是个糙汉子,能把黑无常服给穿成宰猪屠夫气质,哪有往生纤细身板一撑一扬的风流。那汉子是阎罗王的远方亲戚,一百年前被神界招去当了卷帘大将,白卿岚想起他走那日喜得屁滚尿流的模样就要往奈何桥下呸一口唾沫。
说起往生,她是喜欢这个丫头的。
只恨她死时才是个未满二十的身体,三百年的心智磨砺得再老练也唬不住人。往生看似与自己同岁,然她身上似乎发生了点事,不仅前生后世一问三不知,连自己的姓名都给遗忘了。
往生这名,据说阎罗王抗着形神濒临凐灭的她过往生桥时,怜悯地叹了句:“人间不饶你,赐你诸多苦难,过了这桥,就别记恨了。”
少女在绛珠草池里修复了七日魂魄,魂归后第一件事就是吃干了白卿岚珍藏的霜柿饼子。
此后冥界通往人间的的冥河上,一黑一白一对影子一走就是人世一纪轮回。
“你猜怎么?那个小太监生死薄上孽火太盛,原先是该受一遍剜刑之苦再投入油锅里煮一遭的,阎罗的冥令都下了,结果呢,现在那鬼没了!”
往生从绛珠草池水里抬起头,苍白到病态的面颊染上层花色,水光剔透,眼睫湿漉漉的尤其漆黑,唇淡若水。
“什么意思?”
白卿岚用法术直接变没了衣衫,咕咚一声跳进池子,凑近往生把一双潋滟杏眼眨得撩人:“那鬼失踪了,阎罗正大发雷霆呢,他觉得这是在他太岁头上动土,瞧不起他的身份。”
往生第一反应是自己还得走一趟给那鬼锁回来。
“本以为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没想到身后有主子的。直接一发招魂令给招回了人间,这招魂令可不好制成,不晓得是何方妖魔动用了禁术。”
“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往生清清淡淡一句,又沉入了池底。
水面几个呼噜泡焕发着柔光,整池池水氤氲着瑞祥仙雾,周遭灵芝丛生,不像冥界这乌烟瘴气的地方能产出来的,倒跟仙界金风玉露滋养出来似的。
这是千百年前孟婆栽种的,种子是月老的诀别信物,肥料是混沌所酿醉陶然的残酒,又偷偷引了银河水灌溉,如此才成就一番仙境,便宜了往生这捡来的小丫头。往生魂魄羸弱,平时在孟婆处见不到她,白卿岚就径直来到这处,一逮一个准。
“剩下的事与我们无关。”
白卿岚随她沉下池水,白腻的藕臂顺势环住往生的身躯,将柔软的胸脯压在她后背。
往生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声音遥遥传来,在水中含糊不清,又似喃喃自语,顺着波纹荡开又回响。
“往生,这些天我头疼得厉害,我不知道明天是要魂飞魄散还是新生,梦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要去找到……”
往生握了握她的手腕,耐心听着。
“孟婆说我的魂魄本不该存留在世,与你不同,阎罗将你从蛮荒之地带回,你是已脱离了六界的存在。”
凡人死后,若魂魄始终无法得到安息,游魂会漂泼在六界中直至消散的那一刻。
往生不清楚她口中脱离六界的概念,说起来她也只是缕一无记忆二与灵气的魂魄罢了,她记忆的初始是白卿岚抚过她眼眸的温度,迷迭香如风般轻柔。白卿岚与冥界,似乎本该时刻牵连一起,她何来这种忧患?
往生觉得水中弥漫着苦涩的味道。
她还未斟酌出安慰的措辞,只听白卿岚一声惊呼——
“快看东方!”
头顶就是冥界的穹顶。那里运行着凡人的宿命轮回,星子或明或黯或陨落,都代表着人的运势与命数。往生无不怅然,此刻东方一颗紫星正消逝着它的光辉,缓缓沉入翻涌的银河。
这是人间的君主驾崩的昭示,也是东华帝君归位。
白卿岚咂咂嘴:“皇帝死了,陪葬的人肯定少不了,这几日有的忙了。”
白卿岚离开得不声不响。
帝君归位的半月后,修罗殿旁的伊水泽彼岸花凋零,叶茂反生,孟婆拿手的彼岸花糖浆没了原料,开始潜心研究彼岸花泽的做法,成品难以下咽。往生在奈何桥边驻足了片刻,被孟婆强硬灌了半碗,实觉生无可恋。
从送完最后一波游魂回住处,正巧听闻白卿岚因偷盗被罢免了白无常一职的消息,而此时白卿岚已寻不见人影,只留下了一纸玩笑般的书信:
“我且去干件大事,完事后再来与你同游人间。”
往生怔怔地,她本没有将白卿岚近期的反常放在心上,也许是她表现的太过不动声色,而往生空空荡荡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察觉的意识。总之她继续怔怔地从阎罗殿游荡回修罗殿,再转瞬移去绛珠草池,几道都是寻常的时光路径,只是黑白无常少了团轻飘飘的白雾,往生一人来往,最后在绛珠草池畔停住。
她低头看那封书信,字里行间隐隐浮现写信人的狭促眉眼。这两句话的轻佻程度无异于:“我且去人间给你买点莲子糖豆,半日即返。”或是“奈何桥畔又打死了游魂,我且去旁观。”
可是分明,她就是不告而别。
往生微张了嘴,哑声道:“为何不带我一起……”
时节一过了秋分,冬季大雪紧跟来得格外快,时间一如少女留不住的青春容颜,仿佛昨日还是满头青丝赛鸦羽,今日就见宿雪压枝人垂暮。
铲雪的声音一大早就窸窸窣窣闹起,宫人已开始各宫每日事例的忙活。
妍焕珍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她起得不晚,天光刚乍她就睁了眼,两个时辰都在榻上倦懒地躺着,直到辰时才唤了宫人布置早膳。
吃了几块饽饽五福捧寿桃与寿意白糖油糕,她便再没了食欲。
等到巳时人就抱着小青炉坐在窗口远望,窗外残败的枯枝实在没什么好观赏的。只是她还记得,那人走的好几个月里她寝食难安,每日除了勾心斗角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凭栏远望,御花园的亭台上,自己宫里的炕上,只有透过一扇窗或是一条帘子,站在后面,她才有洞悉人心包括自己的力气。
是了,那人走的第三十二个年头了。
日晷指向午时,她终于发觉到胸口的隐痛不是来自对旧事的追悔。
她预备唤宫人请太医,殿内殿外却没瞧见一个服侍的人影。
只有冬日的暖日铺洒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雪白的狸奴伏着跑了两步,嗷呜一声,接着被一直瓷白的手抱了起来。
妍焕珍睁大了凤目,不可置信,惊恐地瞧着一袭单薄白裳的少女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抱着同样通体雪白的狸奴,浑身散发着来自雪里的冷意。
“上次见你,还是只黑猫儿呢,这是你养的第几只?”
少女给猫儿顺着毛,眼眸低垂着,不知道是在跟猫儿还是跟她说话。
“你……你是谁?!”妍焕珍捂着胸口几欲倒地,边喊人边勉强撑着踉跄着往殿内跑。
少女轻飘飘道:“你还有三炷香时间,三炷香时间一到,太后驾崩的消息就会传遍后宫,你当真不想在你死前知道当年招魂失败的真相?”
听闻,妍焕珍蓦地定住,面色恐怖地回头,脖颈似乎都因身体僵硬发出错位声。片刻过后,她飞快恢复了镇静的神态,若不是满头珠钗凌乱摇曳,倒真能称得上泰然自若的好心态。
不愧是上届宫斗的胜者,果然有两把刷子。
白卿岚暗想,受着对方的审视打量,继续唱自己写的这出戏。
“太后无需如此惊讶,三十多年前,善喜的魂魄就是我押送的,若不是我被革职,可能你的魂魄也是由我经手呢。”
“你到底是谁?胡言乱语的,本宫可不信什么怪力乱神。”
妍焕珍安抚了下心跳,端了修炼多年的风度冷漠道。
白卿岚轻笑了声。“太后既然都信招魂这一说,怎么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招魂二字一出,却仿佛给妍焕珍吃了颗定心丸般。妍焕珍突然猜中了少女的来意。
“哦?”妍焕珍拂袖坐下,眼斜着她不语了。
白卿岚正色道 :“太后,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告诉你当年招魂的真相,你告诉我那位高人的身份。我想,太后也不想在这世间留下什么遗憾吧。”
殿内的时间静止了。雪落有声,似哽咽的喉咙在喑哑地歌唱,从枝头拂落下来,被风卷着吹花入户,落入妍焕珍眼底。
“你方才说我还有三炷香的寿命。”
“嗯,现在还有两柱香。”
“……无妨,够本宫说个故事了。”
妍焕珍出神怔着,蓦然一笑。
落雪消融。
妍焕珍原姓张,张太傅张九皋的那个张。
天宝元年,楚皇改朝换代,战乱初平,正是百废俱兴的伊始。张九皋苦读诗书半生,求不得一个功名利禄,本打算收拾细软回老家接手那三分薄田就此耕耘田间,不想正逢祸乱,楚皇在暨南起兵,误打误撞竟入了队伍成了一名军师。
凭着一肚子的酸腐学问,借着楚皇本人的谋略,这个狗头军师竟也混的有声有色——实际意思就是,他顺风顺水,站对了队伍。于是新朝一立,张九皋太傅高冠也戴上了,这一路太过顺利,上天似乎要把他前半生的亏欠都弥补给他,便坦然受之命运的安排,久而久之,就被有心人捏了小辫子。
张焕珍是这时候出生的。她出生这日正赶上妍九皋被人弹劾,捏造的证据一摆,楚皇大怒,抄家的令牌都要挥出去了,这关头还能被最后的理智拉住了暴怒的手,转念一想,张九皋一介书生,行军打仗时尚都略显平庸,况论这种脑力活。然此时楚皇已有了借力使力借刀杀人的想法。圣上之心不可揣测。
因此令牌下来,张九皋革职,贬为庶人。
人生经历了大起大落,如今竟由云端跌落谷底,这下摔得可不轻,张九皋当晚就怒惧攻心蹬了腿上了天。可见与实力不符合的成功也是能来不易守。
小女孩刚出生就遭遇了此等祸事,家人悲痛欲绝下难免视其为不详,克父的罪即已安,被送走就是时间问题了。
于是一个下雪天,在吊丧哭喊不绝如缕,白绸灵位间,妍焕珍由总管家抱着,从一家人临时居住的茅屋中一路向南送去了一户妍姓的人家。
妍焕珍是个奇女子,她人生至高理想就是办私塾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八岁诵诗书,十岁能成章,十五已是郡县内出了名的才女。丰阳县县史中有记载:妍家有女,天赋异禀,善属文,才上乘,十七年入宫为妃。县史没有记载妍焕珍后半生的命运,只寥寥数笔,停笔在少女韶华初始的十七岁。
花灯十五,月色朦胧。淮水荡漾着脂粉金腻缓缓深流,欢喜流经之地,呈现一片盛世繁华。河面河岸热闹非凡,画船雕舫中琵琶箜篌靡靡不绝,百姓早将大红灯笼高挂两岸,将夜色映得红彤彤。莺雀儿的婉转是女人的娇笑声,骰子欢脱,酒令此起彼伏,壮阔山河的是酒桌上的气派。
而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月白色的鲛绡一垂,谁也没发现少女在那儿站了多久。
妙龄少女着鹅黄色束腰襦裙,梳了个歪歪斜斜的堕马髻,上面别了支素净雅致的竹簪,高挑个头,长白脸,一对灵光毕现的凤眸微微挑起,柳叶清眉,面相稍现薄凉,眉目确是天然自带风流的,虽仅是普通百姓家的装束,却难掩枝头花苞欲放的新嫩美好。
她将目光从繁闹里移开,转身步入了身后长廊。她该回家了,今日本就是自己偷偷溜出来,时辰也不早了,不知道阿爹阿娘要怎么心焦呢。
可附近似乎有几个文人凑在一块对月吟诗,她有点心痒,那些个咬文嚼字的碎音飘进她耳里,她抬头瞧了瞧大饼似的月亮,“时辰还早嘛……”
貌美的少女往那厢房外一杵,隔着厚厚的帘子里面人也能留意到外面的倩影。
有公子便起身来请,出去见果真是个女子先是一愣,转而拱手:“姑娘有何事?”
妍焕珍略无措,她本想偷听一会,没想到竟然惊动了对方。
她也学着拱手:“无事,无事,只是刚好路过。”
对方倒和气,这姑娘站了有一会儿了。“姑娘若有兴致,就进来罢。正巧同桌有几位与姑娘年龄相仿的女子。”
话已至此,妍焕珍便再不好推辞。
厢房内火炉暖烘烘的,妍焕珍在外冻僵了的双手蓦地接触到暖气便生出阵阵痒意,她悄悄绞了绞手指。在座七八个人,两位女子,年龄看来参差不齐,年岁最长的是居上座一位男子。妍焕珍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无他,皆因这人虽明显年岁已高,但气度非凡,使人不可不瞩目。
一群人先吃了几盏酒,浅聊几句。妍焕珍虽是后来者,但彼此共同话题不少,因此也慢慢熟络起来,了解到几人并非本地人,闻丰阳郡的花灯节胜美壮观慕名而来。一来二去,月上梢头,妍焕珍也逐渐沉醉其中,忘了时辰。她享受这种以文会友的自在氛围,不谈人间鸡零狗碎的琐事,只问风月。
那中年男子寡言,但从容适然,依众人对他的态度,妍焕珍猜想身份绝非一般。
酒宴半席有小厮来捻了灯芯,摘了花钟,从里面抽了一卷白帛,转给众人。
——临江仙
方才那公子开言:“此词牌名真是应时应景,在座诸位不如就以此为韵作词一首,让红袖奏乐,一曲为计。”
其余人纷纷附议。妍焕珍闲适极了,她对面就是那男子,两人无意间抬头一个对视,男子冲她和蔼笑笑,她忙垂头笑而不语。
这人长相还算儒雅,但一双鹰目看起来锐利非常。……况且笑得好像隔壁卖糖糕的老大爷。
略思索了片刻,旋即蘸饱墨写下几行簪花小楷,写罢妍焕珍抬头发现自己竟第一个完成,其余人或蹙眉凝神或捻须斟酌或起身踱步。她无趣转头,刚巧又撞上男子投来的目光。见她皱眉,男人的目光愈发赤裸裸。
这人是长在自己视线内了么?
频频投来目光,似乎在打量一个物件。
莫不是某个达官贵人想纳自己为第十八房小妾?妍焕珍胡思乱想了下,又觉得自己真是傻里傻气,不由得自己笑了出来。
该亮纸了,妍焕珍展纸——
身体已身体力行踏了出去,对众人抱歉微笑:“家父家母看管严厉,时间不早了。我就先行告退了。”
月光打在青石板上冷冷清清,与那厢的热闹判若两个不同的世界。妍焕珍在拐过一条小巷口即望见自家大门时,终于舒了口气转身。
“你跟了我一路。”
她回头,目光凛冽,手中出了一层细汗。男人从暗处踱步而出,笑得自得。
妍焕珍十七入宫。带着母家祖传的一个玉镯与满心的不情愿。
白卿岚仔细琢磨着故事里的每个桥段,只觉得又俗又长还没那么有吸引力。嘴上却逢迎道,“没想到娘娘的身世如此坎坷。”
妍焕珍年过半百的脸上细细的皱纹在冬日阳光中格外清晰,眼神晴明,仿佛一眼就能洞穿时空。她语调平稳:“姑娘,你还年轻,不懂得女人一生被耗尽的酸楚。”
“哪怕我年少志不在此,也不曾有过怨言,他是天下共主,可随意妄为。你可知道,自我儿溺死,我再没有写过一句诗句。”
白卿岚皱了皱眉,突然想起妍焕珍曾生下一个小皇子,却惨遭毒手,死在了某年的冬天。
“我拿起笔,受圣贤拘束,就无法工于心计。我算尽机关,就无法再触碰任何真心。”
“善喜与我的故事太长,我曾发誓要把关于他的记忆都遗忘,你若想知道,我说与你听……”
日晷不声不响指向了晌午,雪在枝头融化,日头稍暖。妍焕珍慢吞吞说着,面色愈发苍白,突然歪倒在榻上。白卿岚大惊,看她样子仿佛油尽灯枯命不久矣,可生死薄上分明还未到时辰。
“你……你快告诉我他到底是谁!”任凭白卿岚怎么唤她都不再有回应了,妍焕珍睁着失神的眸子,无声地笑了。她的笑容定格在这个冬天。
许多故事都发生在冬天。冷寂缄默的冬天,冷如骨髓。比如封妃仪式,她穿着繁复的凤凰霞帔走过大雪纷飞的宫殿,皇帝挽过她的手,笑意缱绻。她后头望着深不可测隐藏在阴影中的巍峨宫阙,突然心生恐慌。比如救下差点死在棍棒下的善喜,彼时她刚失宠,整个人如骄傲又颓唐的孔雀,冷眼施舍恩赐,内心焦灼绝望如煎。比如小皇子死的那个冬天,她抱着那具幼小的被冰裹成人棍的身躯,仇恨的毒蛇爬满了全身,最后是善喜递来了一个暖炉,和一枚遗落在现场的金钗。
再比如,她此刻,初冬是最好的季节。故事从这里开始,也合盖从这里结束。
白卿岚的脸上阴云密布,她知道她此行白费了心机,死人的嘴要如何撬开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若不走行踪必然要暴露,她也不愿与往生打这个尴尬的照面。
天宝六十九年,妍太后驾崩,举国同哀。同年祸事频仍,众所周知的是羽砀国边境狄戎扰乱,大将霍子冼出征,如石子坠入湖心惊不起波澜的是江南渔村死了个要饭的,李家的李郁哀被埋在了九华山崩塌的山脚。
李郁哀不知道自己在哪,她走了很久很久,眼前的白雾还是无法散去。她下意识跟着面前这个人。
那人一袭雾紫袍子,牵着头雪似的马,身后那在水里氤氲成水墨画的黑发极美。她腿麻木无知觉,看来是很远的路程了。大约又过了半天,她鼓鼓气追上了前面那人,一阵清冷的芬芳味微卷,她偏头瞧那人,那人的脸庞却模糊不可见,李郁哀不知道自己眼神什么时候差到这地步了。她眼神一向不好自己是知道的,只是也不至于跟个瞎子般,于是她不甘心又靠近,直到那人一双积雪凝霜的眸子亮晶晶地就在眼前,她才恍然发现已经和对方脸贴脸了。
“冒犯了……”她跳开,一个踉跄跌进齐腿的水里,惊吓极了。“我怎么淌河里了?”
那人轻飘飘一眼,先是不语,不知何处飘来的大钟梵音勾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侧耳倾听片刻,忽然道:“冥界的门已开,你该去了。”
未等李郁哀开口疑惑,他又反手聚拢了一团萤火,亮光投影在镜面湖水上恍若琉璃,照进李郁哀眼里,曾受伤的瞳孔一阵刺痛。
“果然。”男子自言自语,萤火里闪过走马灯似的剪影,再一挥手,萤火散作了漫天游火。
“濒临凐灭的游魂,几百年前本尊倒是见过,破碎再难拼凑的魂魄,九阴八字,对世间极深的眷恋,缺一不可。李郁哀,你——”
他望住她,眼里浮现几分嘲弄,混在水雾中又像极了怜悯。
“你随我走到这境界尽头,那处是通往人间的路,最后一个月,你在人间好好享受。”
李郁哀一头雾水,脑子里一片空白,既听不懂他的话,又不知该如何做,只得傻傻亦步亦趋。
“公子……你是谁家的公子?你可知道这是何处?……”
公子,男子咀嚼了番这两字,隐隐约约淡笑了下,“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李郁哀傻傻道,“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公子,我们走慢点好吗……脚步很沉,腿抬不起来。”
男子瞥了她一眼,不语。
她的双腿被人齐齐切断,无怪乎一直抱怨着腿麻抬不动。
大钟梵音愈发清晰,李郁哀听着脑壳开始作痛,仿佛盛了满当当的水昏昏沉沉,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觉得脚下踩的东西结实起来,不像之前一步一浮空。男子抚一抚衣袖,声音遥遥传来。
——模糊不可辨,隐约可闻一段梵语。
天光乍现时分,她苏醒在李家宅子的梨树下。梨花落如雨,她却通身干净,甚至从掌心还能看到地上的花瓣纹理。愚笨如她也知道返魂的故事,她终于明白了——她早已死了。
一段故事总要有人铭记,三月桃李芬芳时,李家正操办着一场举家同庆的喜事,李郁哀却怎么也记不得究竟是哪一桩,脑海里混沌的红灯笼影影绰绰,映成了无边际的天边红霞,至于谁当事,谁喜谁悲,这一片段却像被泥巴糊住了一般,肮脏苦涩的颜色,固执打着一层又一层地补丁。
话说李郁哀其人,是典型的大霉大幸之人,从小到大她被人夸的最多的是性子和善,属于被搓扁揉圆还不动气甚至于懦弱的类型,偏又是个心底极其善良的,教人怜悯。
有人道,大雨倾盆的天,李家小女儿抱着一只不知从哪来的脏兮兮小猫,紧紧护着:“等雨停了我就送你回家,你很冷吧,我以前也经常被雨淋,以前过得很苦。”
说来也奇,一个沿街乞讨的小叫花子,居然在她七岁那年转了运,被大户人家发善心领去了内宅,这还不算,随后又被认为了李家的幺女,可谓傻人有傻福,一步登天。
从黎苑出来,一路南行,这处本就偏僻,本是初夏将至的天深宅却浸出了阴冷的气息,于长廊处拐个弯,前方的阁楼后面就是李家公子的昶欢轩了。李郁哀却踯躅了。
来往的丫鬟小厮,从李郁哀身上穿过,一丝风都带不起。没人能看到她。
不知道鬼魂能不能吃东西,李郁哀闻到了午炊的油香味,午膳时间李清扬习惯摆上一盘桃花酥,他不喜甜食,是专门摆着凑盘数的,桃花颜色浓淡适宜当摆盘也好看,最后还是落到她肚子里。
她鬼使神差到了门边才反应来,只是想看看今儿有没有那盘桃花酥的念头越演越烈。
桃花酥好看,李家公子比桃花更胜。
否则怎么担得起惊才绝艳的盛名,虽缠绵病榻,仍在当红戏折子里同不同女子扮演着他们臆想的旖旎春事。
如今,从李郁哀的眼里,那位李公子正在饭桌前端坐着,屏风遮挡了他的大半身体,只露出一个清俊的侧颜。他迟迟不动筷子,似乎成仙了,仅凭吸收饭菜的草肉灵气就能填饱肚子。而那盘让李郁哀惦记的桃花酥,正好好摆在桌心,与李清扬对视到现在。
李郁哀轻手轻脚上前坐在他对面,她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可怜鬼了,就算是在他面前跳大神也根本不丢脸。
可她还是习惯性地唯唯诺诺,她怕他,尽管他待她一直不错,李家的小姐公子没人不鄙夷她,除了他。
李清扬还是帅的一塌糊涂,眼底的青晕和下巴淡淡的硬碴根本损耗不了他的英俊,只是配上惨白如纸的面色有点病危的征兆。
真是个嫡仙,就算李清扬第一万次要杀她,她还是恨不起来,就像她知道李均蘭当初的善心背后是一个阴谋时,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记恨的,她吃了十年的桃花酥,看了十年的李清扬,没有那个阴谋她现在可能已经死在了哪个桥洞下当了哪条野狗的晚餐。
“你怎样老不吃饭怎么行。”
李郁哀轻轻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对面的李清扬却有了反应,他的眼睑抬了抬,与李郁哀的目光对视上。
这时李郁哀居然脸红了,这是她一贯的毛病,李清扬冷冷淡淡的注视似乎带着灼热的温度,每回他眼光一瞥来,她舌头就打结。
“你你你不吃,饭菜就凉了。”
李郁哀忐忑不安,她反应过来他根本看不到自己,又安静下来,静静迎上他的目光,瞳孔亮晶晶的,微微颤抖。
时间一滴一滴流逝,温柔的味道一点点弥漫开来。那香炉燃的什么香?李郁哀只觉得李清扬的眉眼在烟雾缭绕中愈发朦胧,还有点水光潋滟的美感,直到李清扬开口,声音沙哑苦涩:
“吃个桃花酥吧,给你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