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生

他在她的梦境中出现了第一万次之后,一定会回来。


有那么一霎,她觉得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他和她一起走在操场边的路上,六月的燥热在落日中挣扎,这是人人都发情的春天。

她在梦里惊醒过来的时候,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忘了是今年还是去年还是哪一年的夏天,她在一个她并不熟悉的地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这清楚的很,是现实里的恐慌(梦中的恐慌应该在梦醒后散去)。她意识到这个夏天,是他们要分开独处的第一个夏天。

有时候思念会占据整个意识,脑海里全是他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是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有时候什么也没有,她会尽力去回想,回想他的每一个动作,回想自己和他是怎么相识相知,回想他一切的温柔,可最后都只是一个时间的影像,他的概念已经模糊不清,只是自己内心深处还在呐喊着,希望曾经纠缠着的量子态如今还能有所回应。

所以他一次一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人在梦里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放声大哭起来,甚至会惊醒自己的母亲,可是别人终究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最后他跟她说,当你第一万零一次梦到我的时候我想我也是时候回到你身边了吧。

所有的分别都不复再见了。


翻过年来,日子一天天过着,到了五月,作为保送生的她,提前来到了全省最好的高中。那天他说他对她一见钟情。

他是整个高中里最英俊的男生,比她高一年级,长着欧式的眼睛,看谁都显得一往情深。这个聒噪的小女孩一来到学校,就吸引了万千单身学长的目光,他们如饥似渴地看着她,品头论足,就像她的同学在日后所做的那样。只是这个春天一下子显得不安分了。


“最后啊,所有的梦都不太关于你了,我开始梦见最以前的事情,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我知道那是你,我知道。我梦到的东西很奇怪,我们不认识,也许就像现在这样,不像之前的九千个梦,我们还有那么缠绵。你是不是该出现了啊。”

“我不像你一样,我梦到的都是最后的事情。”


她坐在实验室里,呆呆地看着黑板,每个桌上都叠满了书,因为高考教室里的抽屉都要清空,她看着黑板,有人刚刚打扫过这儿,用抹布擦了黑板,潮湿的黑板变得斑驳,六月礼拜四下午的空气把水带走了把黑板编织成斑马的花样,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蒸发得过于快了,它们消失在了这个时间里。

她没见到他,他明天参加高考,而她要等到明年,他去不了清北,也许复交浙?也许去香港,他的英语好的出奇,那里非常适合他。她在想她的以后,还有一年,也许她能去北大呢,呵她会放弃吗?也许去不了呢,如果所有事情都是她可以安排的就好了,就像她的父母一样,最后仍然可以在一起。她觉得对抗命运显得没有勇气,同样显得软弱无力。

“也许我问心有愧呢?”

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他走到她身后,摸了一下她的头。她抬眼看他,转过头,脸压在手臂上,趴在桌上。她显得像小猫一样顺从,最初的时候可是他追求的她,如今她已经难以离开。该死的男人。

他没想往这方面说,可是很难开启一个话题。

“我梦到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了。”他弯腰凑到她耳边说道。

她没有说话,把视线转了开去。“我们要怎么度过这段时光。”


“我也许没法陪你了。”他考完竞赛那天晚上坐在实验室里,跟她说。

他对她可以上清北似乎有着十足的把握,而他自己已经看不到这方面的希望了。这是他们在一起后的第十二个月,他正式进入高三,在刚刚结束的比赛中,他出现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就此葬送了比赛,葬送了他们一起去清北的梦想,所有的事情好像都结束了。可是外面还还是九月,夏末的虫鸣和快要被城市灯火抹去的星河,在诉说着时间的进程,所有要结束的事情,总是显得那么拖泥带水,被时间继续拖拽着前进。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心,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低着头说。她觉得自己的野心在这个男人面前,一点一点被侵蚀,所有的曾经可以独当一面的勇气现在已经全部耗尽,他的出现让她可以卸下沉重的负担,逃离父母老师的期望,回归到原初,最本真的欲望。

她也许仅仅希望能和所爱的人共度一生呢。

“那是我梦到你的第九千九百次。所有的事情都发生过了,现在已经开始重新讲我们的故事了。”她写完这些话,关了灯,等待着今晚的梦境。


“可我的梦越来越荒诞不经,你信吗?”

他还没有离校,他在四处找她,后来他才想起来她跟他说她的一个出国的同学今天回来,她要跟他一起吃饭。想到这里他开始抓狂起来,他走过她班所在的走廊,高一在走廊的一头上着课,她的教室里灯火通明,里面没有人。他被她身上的香味迷得眩晕,就像突然看见这样一个明亮的教室,里面空空如也。

“你知道就是那种感觉,那灯光就像你的味道一样,恩应该说你的味道像那灯光一样,把我照亮在这个时间里。可是我没法停下我的步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兴许是想多受一些这样的灯光,可是我就是离开了,我听见楼梯间的门重重关上的时候,我才明白那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有了你的样子。”

他继续走向黑暗的深处,那间教室依旧明亮,干净,光从门,从窗户,从墙壁的缝隙里,绕过楼梯,穿过楼顶,一直打向宇宙的那一头,他循着光看去,那里是她凝望的样子,他不清楚她在凝望什么,可是她的眼神,像是看见了一群在草原上奔驰的斑马一样,他突然觉得他读不懂她了。

“后来我已经分不清那晚和现在的梦境了,我跟你说过了我的梦显得越发的怪诞了。”

他一个人走远了去。


“傻狗。”

她摸摸他的头,他努力思考的样子让她想继续摆弄他,可是他制止了。他用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不像话!“用他特有的微笑,盯着她,她不敢看他,这微笑太具有诱惑力,她感觉自己脸烧的绯红。她试着挣脱他的手。她用左手戳了戳他的肚子。

他不作理会,站起身来要回到班里去,“你可真幼稚。“

她并不服气,她感受着他大手的力量,这让她被紧攥过的手腕有点难受,可是她宁可他多攥着它两秒钟。而不是就这样离开。

“你就从来没想过要把便宜占回来!“她越想越生气。她看着桌上他还未做完的物理题,她有时候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不能理解薛定谔方程,在她看来这方程那么得合理且充满了张力。也许他懒得想了,就离开了。

他从班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杯一点点,去冰。

她喝着他偷偷点的奶茶,他偷偷地从背后环抱住她的小肚子,“你有赘肉啊。“他轻轻地捏了一把,她差点没把刚喝进嘴里的奶茶喷出来。

“你讨不讨厌啊。“她用手掰着他紧紧环抱着她腰的手臂,幸福冲破了粉饰的嗔怒。她悄悄地笑了。“以后我不教你物理了。”

他吻了吻她的耳根。

“流氓!“


“有时候我会做一些很甜的梦,也许我们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做过这些事情呢,我们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可是我就是被你这样迷住了,好像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只是梦里它显得那么明白了。你知不知道啊所有曾经的日子在这段时间显得格外清晰,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我现在在梦境中还是等会在梦境中。你曾经说,五年之后等我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现在呢,我已经等了你五十年了啊。

我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

她想了想昨晚的梦,感觉很开心,和她十七岁的时候一样,她感觉有些事情变得非常的熟悉,像是发生过一样,这五十年来,她已经鲜有这种感觉了。

“刚刚傍晚的时候天空粉的让人恋爱了,就像那个你不曾出现的夏天,我在期盼着秋天的缠绵,又在担心熬过严冬可最后又要在酷暑和你分别。我记得那个粉色的傍晚,我们被关在学校里训练,训练,不停地训练,但是整个天空一下子成了粉色啊,我记得我回家就和你说了,你还跟我说这是夏日的等待该有的色彩。回忆起那段日子,霎时都变成那颜色了。”


“可你应该准备好下一个五十年。”


他从宿舍开始走,他想所有的地方都再好好地走一遍,这次她不在身边了,五点的终场铃声打响,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预示着新的开始,整个人生全然不同了。

“我终归是要离开她的世界的。“当后来他终于想明白那晚实验室的光带给他的困惑之后,他才意识到也许他们之间的孤独根本就没有办法通过爱情来抵消,“我的孤独还是和星河一样浩瀚。”而她远在宇宙的另一头,在他触手不可及之处。

他看见她,跟她一起走向食堂,再慢慢徘徊回阅览室,回到所有他们爱过的实验室,她还在那里笑着,有时候他看见她突然从座位上抬起头来看到正在走来的她。他走到操场,她背着她那个蓝色的书包,站在那,看着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他停住脚步,他知道如果她看到他了,她会冲过来,急切地像要把他扑倒,但是她会突然停在他面前,抬头,微笑。

后来所有的她全部消失了,天还不会黑下来,六月的天总是那么明亮。他也急着走出校门,要开始他的新生活了。


“有些日子我又开始心慌,跟十七岁的时候一样。”

他离开了。


“我以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那时候我说你的心没有那么大只有一个我,我现在也就慢慢知道,其实不可能有一个人是完全赖别人而生的,如果真的要分开,我也可以活成现在这样。”

他们被撕扯开了。再也看不见一起共进午餐的他们了,再也看不见傍晚一起在篮球场边散步的他们了,再也看不见她恶狠狠地戳他的小肚子,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最后留在了上海。“

“我在上海上完大学就去了英国。那里有很多漂亮的女生,和你一样的大眼睛,长睫毛,比你还要高挑的身材。”

“你说你喜欢上海不是吗,你会回来的吧。”

“我后来喜欢上了Manchester。”

“我在这里工作很稳定,你可以回来了,我们有一个家。”

“我也是。”

“有很多男生在追我啊,我跟他们关系都很好,跟高中的时候一样,我挺喜欢有一个人的,他向我表白了。他长得和你不太一样,没你帅,但是他和我很谈的来,他的孤独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爱我,也许我会和他在一起呢,你是不是该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倒希望你一开始就和他在一起,他比我更能追逐梦想。我太缺少孤独了,过于耽溺。”

“那好。”

“嗯。”

“我可能会去找你一次,我要出差去Manchester。“

“不用了,我最近不在。“

“你走的那天是不是跟我说,等我梦见你的第一万次之后,我们就可以重新在一起了。“

“嗯,可是那不是还早着呢么。”

“我天天都梦见你了。”

“我也是。”

“好像这些梦和我们的曾经与未来都无关啊,他们都应该发生在现在,我们现在隔了一个地球呢。”

“我们曾经还相隔过一个宇宙呢。”

“你在说什么。”

“你不曾经历过吗?”


她刚过完她六十七岁的生日,她打算从此之后不再过生日,日子好像已经开始不重要起来,她觉得不应该再去计数,不应该再去做梦,因为她已经做了一万个梦了。至于如何打理她的退休生活,她觉得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比方说去各处旅游,做标本,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可以让她完全找不着另一人。

她也许决定还没有完全做好就已经出发了,她去他十七岁去过的荒凉的戈壁滩,去她二十岁时想和他一起去的土耳其。去他曾经,现在一直工作的城市,去他永远不会找到她的大洋洲,去阿拉斯加,去北欧,去热带的雨林,去充满肉欲的沙滩,去听听年轻人做爱时发出的呐喊。他们真的富有青春的张力,他们的爱情并非柏拉图式的,那是肉体与肉体的交融,难以割舍,是她此生不会拥有的。

她在法国的一个小镇上,找了一家日本人开的日料店。寿司非常鲜美,法国人吃饭总是要两个钟头的,天从粉色慢慢变蓝,最后黑暗把所有的光都编织起来,星星火火的光,从路灯上泄下来,从餐馆内流出来,流进黑夜中,嘶吼着,消逝着。

“您好能把这些三文鱼煎一下吗?”她看见有人在要求店主煎三文鱼。

“我想她没有吃生的三文鱼的习惯。”他回头朝她看了一眼。

他在透亮的日料店里头,她在露天的黑夜里,她想他应当是看不见她的,谁知道呢,她看见他凝视着黑夜,她凝望着他。

“其实一个地球根本不算远的。兴许我们真的隔了两个宇宙呢。”

他们之间的流光中,横亘着无数个星河。他远远地凝视着她,她就像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凝视着黑板上肉眼可见蒸发的水汽一样,呆呆的像看着一群斑马。他觉得她并不能看见她。

“您好,那位先生为您点的三文鱼,他说您喜欢吃煎过的。”她看见他交叉着双脚靠在吧台上,和女店主有说有笑,除了脸上的皱纹让他的颧骨显得更加突出了以外,她看不出他有什么别的变化,还是少年的你,让她突然心跳起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吃不掉那么多!”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像她十七岁时候的样子,他对她点了点头。

十点盛夏的法国,充满了浪漫的味道。“我说了我们一万次之后就会再相遇的。”

“还不是我不再做梦了。”

“少来。”

他关上了酒店的房门,她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这么多时间你都在哪,为什么我找不见你。”

“这样的孤独你不喜欢吗?”他微微一笑,翻过身来,搂住她的腰,还是和当初一样,只是她变得更瘦了,她用手搂住他的脖子,亲吻着他的胸膛。

“我想把你整个吃掉。”他隐隐听到她说。

他把她扔到了床上,解开了自己衬衫的扣子。像一只野狼一样扑了上去,她的裙子被撕得粉碎。整晚这个房间里都充满了暧昧的香味。

“你享受吗?”

“恩。”

“要再来五十年吗?”

“要!”

“这孤独可好?”

“好。”


“我们,本各来自不同的宇宙,那是我看你最近的一次。我们的孤独是我们的一生。你感觉到这宇宙的静谧了吗?“


他告诉她:这是你梦见我的第一万零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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