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国庆节的时候,久违地坐十几个小时的卧铺回到了家乡。

虽然是脚踏实地地走在熟悉的土地上,但强烈地陌生感怎么也抵挡不住,加上行李箱哗啦哗啦的拖地声,似乎把我和家乡的距离拉的比远在异地时还更远一些。一时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姿态去化解周围递上来的带着掂量,也夹杂着怀疑的目光。

这些年一直以来的外乡客身份,对这种目光本司空见惯,但当这目光来自操着乡音的家乡人眼中时,才知道自己一直不曾适应,而且是那么地,那么地不适应。

就像李健的《异乡人》中唱的,曾经不知不觉把他乡当作了故乡。但当家乡人把自己当成了异乡客的时候,却做不到像这些年一直做的那样,仰起头,挺起胸告诉自己要坚强。而此刻,留下的力气只够低下头把眼泪洒在离开太久的故乡的土地上,怯生生地等着,看这土地是否还认得我。

一路行李箱的呼啦声中,我像走在背景乐中的侵犯者。当我想要说“我回来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只剩下说“我来了”的资格。

这异乡人的感觉,一旦成了习惯,到哪里都是异乡客了。

我终究成了一个没了故乡的人。


记得三四年前,和大学的辅导员打电话,聊了好一会熟络起来后,辅导员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你怎么去上海两三年了,口音一点没有变啊”,当时愕然到只说得出一句“我不敢变啊”。

那次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故乡慢慢松开手的怅然。

这一路上已经丢掉了很多东西,但乡音一直好好爱护着,不敢丢。家乡留给我的印记,在最初的时候也曾悄悄的隐藏起来,骄傲过别人对我说的那句“口音听不出你是哪里人”;当我站在喧嚣的异乡街头时,收起的儿化音和故土腔调,没有给过我多一分的安定感,却让我看不清了远方的那盏昏黄的,叫做老家的灯。

但人总会找到坚强的理由。“去创造一盏属于自己的灯光,为自己建造一个故乡” 就是这些年找得到的最坚强的理由。

渐渐地,也学会了轻快地说上一句我走了啊,就当自己只是出去遛个弯儿似的关上了背后的家门;也懂得了咬着牙把沉重的行李拎起来放在行李架上时自嘲一句自己是个女汉子;也可以满脸堆笑地扭头看一眼站在身后的父母亲,扭过头来后仰起头深吸口气就算任性过了;听着家人说要给自己做好吃的时候不屑地说上一句不用了,那儿什么都有,却在心里说上成千上万句的感谢和不舍···

刚到那里的头一年,大学同学的那次聚会。在异乡看到熟悉的面孔,加上熟悉的面孔上陌生的变化,大家都像打开了思绪,说了很多。

当聊到这座城市为什么这么大胆,这么自信。我当时想到,因为这里的人为家乡骄傲,他们在学校里教着小孩子说家乡话。

似觉悟般,从那天起,我去掉了学会的调调,跟同事们说起了“咋了”“啥啊”,从开始的诧异到后来从他们口中听到“咋了啥啊”,那感觉无以言表。


回来后和妈妈一起到家附近仅有的一条河堤散步,说起老了以后。我问她老了以后想要在哪里,“还是在这里最舒服啊,虽然咱家没有多好,但是离开的久了,就是想要回来,就是想家。”说完妈妈扭头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像个孩子。

我想妈妈是怕我不理解吧。但妈妈,我怎么会不理解呢,这些年,我再不长进,但这一点,我是长进了不少的。

我理解,理解想家是什么意思。

夕阳下,扭头看妈妈比我矮了半头,还是胖胖的身子,已经有些驼背了,想到以后可以慢慢地去数一数她脸上的皱纹,去慢慢地听一听她的抱怨和笑声。那一刻,我很庆幸,还可以跟妈妈悠闲地散步,闲来无事地瞎聊,再也不是在电话里一声声地说着“我没事儿,放心吧”,关心也不再是邮寄礼物的付款数目和空洞的“你和爸都照顾好自己”。


离开家乡六年,建立自己的家庭也已经三年了,我想家,我的他也想家。回忆家乡是我们身在异乡经常提起的话题,但沉重的话题总是以最轻松的方式出现。

一般我问他想家么?他有时说想了,有时说没有,但不管有没有,他知道我问他的时候,是我想家了。

但很快我们就把话题转到了家乡的小吃,五一路的砂锅面,九中的炸串···是真的会想念家乡的味道。

谁都不会去说想爸爸,还是想妈妈,不仅不说想他们,我们还会买上一桌子不对胃口的食物,数落起父母的不是,说完以后满足地舔舔手指说回家让我妈炸菜角儿,让他爸做熬炒鸡···这样,我们才多了一分在异乡的安稳。


走在像是异乡的故乡,惊异地感叹这儿有一家好吃的面馆,那儿有想吃很久的小吃摊位。我和他谁都不会去说,人回来了,但有些不适应,有些不接受。把真正的家乡说成“这儿”,把那个熟悉的异乡说成“那儿”,还需要些时日。

但就像当时彼此各自坚强去适应异乡时一样,既然是异乡人,就该带着这份坚强。如今的我们,多了一份熟练的掩饰,少了份青涩的惊慌,我们已经踏上了慢慢适应酷似异乡的故乡的征程,我们终究要脱掉异乡人的外衣,因为,你看,我们的脚底已经沾上了故乡的灰尘。


但窗外相似的灯光,需要多久才能不再使得自己恍惚到底身在何处?

异乡人的窗外,总有一盏熟悉的灯。

熟悉的灯光下,有我这一个奇怪的“异乡人”。


空林木

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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