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听故事,应该是自小的。我妈常说我从小就爱黏她脚边听妇女们扯闲话,不出声,不闹腾,但过几年提起当年传过的闲话,我却也总冷不丁说的有板有眼。以前没觉得我听过的,被女人们闲谈过的,身边的事情会是故事。我曾经傻气的认为,故事只有出现在书里,或者电视上才算故事,现在却只能道一句:当时年少,有眼无珠!现在总有这样的想法,小眼儿滴流半圈儿转间,我妈口中的闲话就成了故事,成为你们要看到的故事。这念头越来越频繁,终于压制不住,我开始写下第一个故事。
我其实想要客观描述她的故事,尽量不要掺合我自己的感情,但我对她知晓很少,客观写来的话,她在我的笔下活不过两句。可我又想为她多说几句,只能让你们看看我知晓的那个女人,她的一辈子是怎么过的。
我忘了她的名字,我妈大概记得,但我又懒得去问她。因为这大概不太重要了,晓芳,秀芹,宁宁什么的,总之就是这般的。我是怎么想着她的呢?是因为我周末回家的时候见到了她的儿子,小名叫浪娃儿,大名我不记得了。
那个孩子,我大概比他大10岁左右。对他最初的感觉是好看,大眼睛,小脸蛋,胖乎乎的,招人喜欢,招我喜欢。我自己是单眼皮的小眼睛,总觉得双眼皮的大眼睛好看。浪娃儿小时候总是奶奶带着,在门口街头打滚玩耍。那时候我对她奶奶有印象,老,瘦,腰爬着,眼睛翻着,嘴喊叫着:“浪娃儿,你又猴了!”
他妈在我记忆中出现的不早,因为我很少见过,虽然我们在一条街上,我也整天从他家门口路过。对他爸的记忆更晚,因为也很少见过。后来把他家认全的时候,是我跟我妈说浪娃儿长的挺心疼的,这在我们方言里就是好看的意思,我妈回我说,心疼,他妈命也不好!
前言搭不了后语的。
咋不好了?
家里穷,她一个女人整天种菜,收拾菜,卖菜,浪娃他爸不动弹,还打她。
浪娃他爸为啥不动弹?
懒么。
我咋没怎么见过他?
成天在炕上窝着,浪娃他妈一回来就打她。
他有病啊!不动弹还打人!!!
嗯,人家就说他有病呢,神经有问题。
我妈大概从来没觉得神经病和精神病有什么区别。
总之,她说的是闲话,也是实话。
浪娃儿他家确实很穷,他爸确实很懒,爱打媳妇儿,不爱出门,不跟人打交道,但精神有没有问题,我不确定。今天看来,心理总是有点儿问题的。全家靠的是爬爬腰的老母亲和浪娃儿他妈。
浪娃他妈的长相,怎么说呢。有点祥林嫂的感觉。高个子,长脸,大眼睛,双眼皮,皮肤黑黄,面皮上撒着远看都挺清楚的雀斑。脸上现出表情时,不管好的坏的,两簇眉毛向中间拱去,挤出一个川字。身材腰盘看着挺壮,面容却总透着股苦气。
不苦也由不了她。
又过了几年,浪娃儿他婆腰更爬了,骂浪娃儿的声音更小了。浪娃他爸我倒是见得更多了,有时候在他家小木门口,有时候骑着破旧的二八自行车。浪娃儿他妈我没再见过了。
后来听说浪娃儿他妈走了。那时候我应该是初中了,问我妈,走了是说?
重寻人了。
之所以没说离婚,是因为我妈那个年代的农村,很多人说了煤,下了聘,摆了酒,就是夫妻。结婚证,有人领了,有人没有,重不重要,也都一辈子了。
浪娃儿他奶奶后来也死了。
浪娃儿跟他爸过,大概过的也不好。应该是肯定。十来岁的孩子,个子蹿的挺高,瘦又黑。沉默寡言,没再见他和街头的小子们闹腾,总是来去匆匆,微低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再一次听我妈提起那个棕色雀斑遍布黑脸的女人是我大学的时候。
她死了。
啊?
被人捅死的,拿刀捅死的。救护车还没来,人就没了。
咋捅死的?
男人和人打架,气不过,拿刀跟人拼命,她怕出事,跑过去抱男人的腰,被自己男人捅死了。
这个男人是她二婚的么?
嗯,这个男人还可以。勤快,知道过日子,俩人又要了个娃。平时在咱们菜市场贩菜呢。
啥时候的事?
嗯?
浪娃儿他妈啥时候死的?
有一阵子了。俩人在菜市场拉菜,跟人吵了几句嘴,人家看他两口子软势,故意欺负人。
嗯,真他妈的不该。
我妈翻我一眼,对我说的粗话没吭声。她知道我的意思,真不该死。
她继续唠叨。
老实人被欺负狠了也能红眼的。他男人摸来把刀要拼命,她胆子小,赶紧抱住男人的腰,不成想,刀子没长眼,捅死了自己。
后面我没吭声,大概也说了可怜可惜不应该的话,反正忘了。
我妈说了一句话,我倒是还记着。
这是命,命不好,早死早超生。
前两天周末回家,小侄子大晚上在家闹腾的不行。抱出来在街道上转悠,看见一个黑衣服的瘦高男孩子急步路过,偏长的衣服遮盖了身体,偏大的帽子遮住了脑袋。他走的急,那种急给人的感觉是他迈步的时候上身比脚更急着往前伸。
这是谁家娃?走路这么快。
狼娃儿么。我妈说。
哦,浪娃儿啊,我想起了他妈。
那个女人活过,她已经死了。
她的一辈子已经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