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梓明望向窗外,他坐在二楼一家餐厅靠窗位置,对面的女人刚点好菜,以前的女朋友现在的孩子他妈。外边灯火闪烁,依旧各各式公司、商店、餐厅、银行、棋牌、KTV、会所、洗脚的、按摩的,招牌由少到多,多少年变换着又没有变。
这家新疆风味餐厅才开不久,原来这个位置开过家具店,后来改成咖啡简餐,都没有现在的生意火。风水转来转去,转到这个时候正得其时。想当初偌大个广场没有几个店,办公房也多半空着,租金很低。现在要租也没有了,而且房型面积都过时了。
那时候只有一楼马路拐角新开的一家茶餐厅,一碗白粥两块钱,现在已经涨到十块了。两块钱的时候,马梓明和一帮同事还在津津有味地吃4块钱一碗的荠菜混沌什么的。那些店早已拆迁消失,想吃一碗面已经难寻地道本帮店了。
除了这家茶餐厅坚守到今,其他店全都换过几次招牌了。
他刚入道就在楼上一家公司上班,还是通过一个亲戚关系介绍的。公司不大,二三十个人,老板年纪不大,显然是出来创业的,意气风发。手下一帮学校才出来的兵,跑起来还算勤快,他和她就是前后脚到公司上班的。
马梓明还是受器重的,毕竟他脑子快,又是男孩,老板经常让他跑东跑西。他也是好动之人,不愿意闲下来。刘薇,孩子他妈就显的文静木讷些,一班同事马梓明和王馨漪最能聊得来,看起来他们两个比较般配。
如今他在一家五百强外企上班,转过几次工,终于如他所愿,平日忙得不知道每天睡得是谁家的床,醒来总要想想,梦里不知身是客。即使回家一觉醒来,还得看清身边睡的是谁。
这状态、这节奏,成功人士!时不时在微圈里不忘调侃一番。
此刻他脑子里闪过以前凡此种种,仿佛过眼云烟都化作盘中美食等着女人和孩子享用,他一点没有食欲。
离开这个广场、这个公司有几年了。
除了坐办公室工作单调,下了班也单调。老板经常给新生开会,讲做人做事,讲计划讲前途,听着都有道理。平常会会同学,偶尔与同事聚餐,马梓明仍没忘记准备资格考试。他知道光有大学文聘还不够上位,等考出个金子招牌来,可以提升的何止是职位。他觉得自己够聪明,也够努力,不说如很多同辈挑灯熬夜打游戏、上网,他懂得关键时间看该看的东西、学该学的东西、交该交的朋友。
这间公司还是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不仅新的业务可以精进,还多了不少人生体验。表面之上公司是为盈利的聚合体,号称团队,私底下暗流涌动。更像是一条船,今天你上船了,明天他下船了,不用等船何时到达,来来去去,你不是在这条船上,就是换了那条船。船主换你,你换船主,船主换船。风平浪静之间,经常有狂风大浪袭来,他还没准备好。
那年夏天公司人事地震,几个同事要离开一起吃散伙餐。王馨漪跟老板走的比较近,平日尽管跟大家嘻嘻闹闹,还是私下留着心眼,特别对唐莉搞不来,唐莉与刘薇关系甚好。平时小动作连连,也就是嘴上的功夫,不足以让他们闹翻。正愁找不到机会,因为一点小事,王馨漪把唐莉告了,老板要唐莉走人,还有相关的几个人。王馨漪自以为得意,刘薇私下向老板告发王馨漪利用出差机会还带上男朋友的事。龌龊,实在太龌龊。恰巧老板娘来检查工作,看到这帮不成事的新生,逼着老板检讨自己管教不严,一气之下,把这帮小朋友都赶跑了。
自从进入这家公司,马梓明平时游走于同事之间,颇受女生欢迎,他也自觉游刃有余,谁也不得罪。但也没有觉得她们哪个突出,能让他彻底提气的。他知道有几个人搞不来,小鸡肚肠。老板看的出他的心气,经常叫他协调些事,润滑下人际关系。这回事情本来也不大,可累积的私怨越来越多,没来的及让他捉摸出点味来就发生了。他只得感慨一番,总要经一点浪吧,他安慰自己。船小了确实经不起浪打。
是夜他们在马路对面找了家大排档,男男女女都喝得大醉。马梓明吐得不省人事,打出租一路在高架上对着窗外狂吐,他不知道怎么回到租住的宿舍的,第二天醒来看见刘薇躺在沙发上,才想起昨晚是她送他回来的。
怎么是她呢,他心里说。
他看着广场对面大楼灯光招牌,想着如果孩子的妈是王馨漪呢?或者是唐莉呢?可能比刘薇更好?他脑子一直有点乱,马梓明想象力很好,这个剧情总觉得在哪里出现过。本来他可以编得更好些,是不是自己搞砸了。不,很可能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你叫爸爸去拿,”对面的刘薇说,打断了马梓明的白日梦。
“爸爸,我要坐儿童椅。”儿子看有小孩坐的椅子就想要。
儿子长得像他,但性格像妈,让他有点纠结。
“你楞什么呢?”刘薇发觉马梓明走神了。
“噢,没有,我只是想这里现在怎么搞得这么没落了。”马梓明说的是实话。
他离开这里时,广场正值顶峰阶段。一早就车水马龙,中午吃饭多半要排队。他看到老板经常到三楼一家高档日食店吃饭,有的时候还带上女生,肯定不想让人撞见。到下班时分,夜间项目上场,有着穹顶中庭的一楼大厅上演热舞,东侧一到三楼是家高档会所,西侧是一家酒店,地下有按摩的,服务项目还真全。男男女女,车进车出,都不知道干什么的。
那时公司年会,吃完饭也只到对面自助KTV唱歌或到大浴场活动,已经觉得很不错了。
他得进热舞舞厅,还是他一个本家兄弟过来招待客人,叫上他一起去HIGH。他看到天穹之下格式灯光闪烁的中央舞台。低音的震撼让他跟着颤抖,他生怕心脏要抖出来。没过一会他吃不消了,没等正式节目上演赶紧跑了出来。他只知道茶餐厅生意越来越好,从半夜到凌晨,打烊时间越来越晚。又过了几个月,他看到报纸上登了几家舞厅有出格表演的消息,包括楼下这一家,没过几天就停业了。后来断断续续开了几次,最终停掉了。然后就改成了高档会所,也是他哥哥来,带他进去了一次。他没太多感觉,只是觉得没必要搞这么高档,不就是唱歌的地方吗。后来见他哥哥跟一个服务女生交谈甚欢,一个领班来问要不要带人来看,他才明白没那么便宜的原因。
那天散伙宴晚上并没发生什么事情,可马梓明就觉得欠了刘薇什么,本来是没什么的,可事不由人,让他们走到了一起,这还是在他们离开这件公司以后的事情了。也许能亲近交往的人不多,也许上班后没着落感揪心,经历一番初世的纠葛后,他不想太累,有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人心里踏实,他没想到这么快就给他自由身来了个了结。
有一天他下班晚了些,走下楼梯时,隔着一层就听见老板和唐莉在撕扯,声音有点大,唐莉好像很不愿意。马梓明收不住脚了,亦或是有意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又装作谈工作说话样。唐莉平常挺好的女孩,怎么这么拎不清,他不明白。凭唐莉这么聪明,可能就是没有真正喜欢过谁,碰到老成持重城府深的人,也不由得陷了进去。
“你等等我好吗,我还有人谈事。”他听老板急道。
“随你,我走了。”唐莉预期很坚决。
马梓明感觉唐莉在忙自己的事情,单位里的工作尽管很勤力,多半也像是在应付。唐莉在准备考GMAT,看到她拿的一些资料,没过半年,她申请成了,可脸上并未见多少喜悦和光彩。毕竟此去经年,拿到什么学历,还是找份好工作、嫁个好老公都是不确定的。他见过一个境外客户的女经理,三十好几,精明能干,瘦成干了,语速很快,话语结尾老要带一句:
“You know”
几乎每一句后面都要说。太可怜了,他想,这么紧张干什么,一定压力无限。
王馨漪转工到一家公司当个小职员,混的一般。好在她家里条件好,出钱在城边新开发的楼盘买了房子,与小男朋友过起日子,当然办了喜酒,马梓明跟刘薇去闹过洞房。现在也是孩子她妈了,两家有事还在一起聚聚,或约了一起去郊游。
“你说唐莉现在怎么样了”马梓明突然问对面刘薇。
“好像毕业后留在美国。”
“年龄不小了啊”
“你还挺操心的吗!”
“嗐,你看我们孩子都多大了,想当初还一起在这里折腾呢。”
“人家不像你会折腾,肯定要么是华尔街、要么是硅谷了。”
“这故事太老套,回头说还不如我们这帮土鳖呢!”
马梓明怜香惜玉这点刘薇明白的很,也就是图嘴上快活。男女这点屁事,不傻的人都清楚。
马梓明接着看风景,原来还有很多商铺的广场都变成餐饮了,上下电梯都觉得脚下油腻,地上、墙上刮蹭痕迹和污秽皆是。后面原来一块烂尾楼如今是五星级酒店,马路对面老里弄拆平了后搞成一个大MALL,旁边沿街的几层商铺有不少黑着灯,洗脚店也关了两家。
还有家小面馆,是住在里弄里的一个老女人开的,他经常看见女老板自己在柜头收钱,不时指点几个跑外卖的小伙和端面的店员,他们都是外地人。这家面馆只有4-5张桌子,面、汤、浇头都很地道,一到中午就排队。老房子改造的,空间局促但座椅摆设合理,让食客愿意等位,还互不干扰。
马梓明经常为几个女生打前站,当然饭钱要AA制。到这个面点消失以前,就只有他和刘薇来了。他爱吃猪肝面,她常点鳝丝面。那面细腻略带弹性,从隔窗外能个看见里面师傅用长竹筷捞面的动作。一次下一大坨,捞出几碗,每次捞起三两,没有间断,竹筷抬得老高,放下时,碗中面自燃层叠,像梳子梳过。再浇入酱油色的汤水和葱花,由另一个师傅倒入炒制的浇头,可以出台了。当然,端出来时,由于人多,还要喊号。
“五号是哪位?”
“这里,这里”
青花瓷的大碗,感觉有了年头,一看就管饱。马梓明拨开浇头,夹起一缕面吹出白气,放入口中一吸到底,接着品尝浓油赤酱中的猪肝。当他吃光面条把碗端起来喝汤的时候,太香了,太满足了。
刘薇直摇头,好像看穿了马梓明脑子里的那碗面。如今他已微微发福,脸型不似当初那么瘦削,腰围渐长。那碗面到哪里去了呢?
他忘了坐在儿童椅上的儿子,像他吗?还是像他妈?
好像更像他妈,总觉得没自己这么机灵,不知将来长大了如何。他想到了轮回一说,他儿子也会坐在他的位置上想事,能像他想的一样妈?!
马梓明的视线越过大楼落在一片原汁原味低矮的里弄中,原来的弄里人家如今已改造成旅游社区,时尚与传统交汇、寂寞与繁华相知,让外地人和老外去占领吧。他和拆迁出来的居民已经不属于这块领地,这广场又会沦为何物呢?
“结账吧,”老婆说。
“这个店还行,走了宝贝儿!”
马梓明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接着捉摸他没想通的事情。
到底是面好吃呢,还是这精致的烤羊排好吃?
是刘薇适合他呢还是谁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