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扇窗前坐了多久了。
往日的挥毫泼墨被一层浓重的雾气掩盖,执起笔来,他却惊叹于双手上本不属于自己的创伤与裂纹。下笔都是抖的。铅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刺耳,锐利的笔尖直接刺穿了他的双眸。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一睁开眼,便是窗前的这张书桌。窗外的景色似乎天天都在变化,又似乎始终如一。或许,他从来都不认为窗外的景色对于写作而言是重要的,心中失去色彩与画面之后,目之所及的美景便也荡然无存。
不过,他还在读书。每天,不论何时醒来,午后或是黄昏,第一件事总是读书。而这个习惯,似乎很久以前就存在,远在他的记忆出现裂缝之前。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不记得自己是否写过些什么,但在清风徐徐下翻动书页的画面,始终在他的头脑中徘徊。
读的是什么,他不太在意。很多时候,他只是从梦中回到窗前,凝视着桌案上摊开的书,一动不动。很难说他看懂了什么,抑或书上的文字是否在他脑中留下印象。有时窗外会有红光闪烁,他便缓缓抬起手,翻过一页书,接着,身体继续保持静止。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从书页边离开。或许是被人推走,带到了其他地方。或许是自己累了,一头扎进了书里,然后等待下一个梦醒时分。
原本他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过去,在无意识的读书与无意识的生活之间循环往复。但有一日,稀松平常的一日,红光闪烁的时候,他抬起手,却发现桌上多了一支笔。可能是钢笔,更有可能是铅笔。他不知道。试探着抓起笔时,一阵风吹了进来,他抬头看看窗外,天色灰蒙蒙,对面,是数不清的窗户。
第二天醒来时,他没有直接开始读书,而是检查昨天那支笔还在不在。摊开的书页正中放着一支铅笔,一端用小刀粗糙地削尖了,另一端则是已经被用得发黑的橡皮擦。他拾起笔,看着自己的手熟练地将笔杆搭在虎口上,愣了半晌。红光闪烁时,天已经黑下来了,透过窗户渗进来的红色泥鳅在朦胧暗淡的纸张上溜走。铅笔从他僵直的手中滑下,滚落时,在书页边轻轻地划了一条长线。
第三天,他起的早了,一睁眼便摸索着拿起铅笔,尝试在书页的空白处画点什么、写点什么。手握着笔悬停在纸面上空,瞬间,他的头脑中涌现出了无数想法,但当他仔细去拣选时,却空无一物。无从落笔,旁边书页上的文字却出奇的清晰。那是一篇关于写作的故事。从前,有一位作家,想要追求静谧惬意的写作环境,便搬到了大山之中,在山崖边修了一间小木屋,旁边是鹰巢、激流、绝壁。书桌摆在窗前,桌上整整齐齐排开笔墨纸张。作家端坐在桌前,拾起笔来,蘸了一点墨水,抬眼望向窗外。一瞬间,万丈高空、万仞孤山、万里悲秋压向了他。作家搁笔,起身,出门,跳下了山崖。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玻璃飞向远方。没有蓝天白云,没有和风细雨,没有万物生长,没有可能诱发创作欲望的一丝一毫。窗外,还是高楼,以及数不清的窗户。不知红光何时会再度闪烁。
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了,他读书时还是握着铅笔,但一个字也没有写。好在,眼前的书对他来说不再是有形却模糊的物质,他慢慢能够看进去了。书中收录了一个又一个小短篇,故事千奇百怪,有童话有纪实,但往往收尾突兀而仓促,好像作者没有能力将故事发展下去,便草草给出结局。这本书没有页码,而他早就失去了对时间的认知,便无法估量自己的阅读速度,也不知道何时能够读完。有时大雨倾盆,窗户没关严,雨点砸到书页上,但他也不在意,继续看下去,笔一直攥在手里。
最后一则故事发生在一个上演着荒诞戏的剧院里,台上的演员来回走动、嘶吼,台下的观众昏昏欲睡。然而,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几页不知被谁撕掉了,余下数十张白纸。追随着文字一行行移动的目光,再也不知道该飘向何处了。
过了许久,窗外的红光闪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搁在了空白页上,开始继续书写那故事。
剧院穹顶上的一盏红色装饰灯坏了,隔几秒亮一次,让人无法专心观看台上的表演。周围观众似乎不受影响,要么正襟危坐,要么偷偷小憩。也有人趁幕间提前走了。大幕再度拉开,惨白的舞台光投下,座位空了大半。但台上的演员仍来回走动,嘶吼,语速极快。侧边字幕匆匆翻过,再也匹配不上。终于,幕布关闭又拉开。观众站起,掌声雷动。演员却吓着了,笑容僵硬,二次谢幕时迟迟疑疑,鞠躬后匆忙退场。观众没了兴致,又坐下了。
他写不下去了。为什么观众没有急着退场?这里或那里的聚会需要他们。表演技巧、戏剧艺术、人生观照……种种陈词滥调能够将这个夜晚无限延长。或许他们以为后面还有其他节目?这也说不通,毕竟他早就将节目单塞到了每位观众手里。
还是跳过去吧,把目光聚焦于主人公身上,让故事继续前进。然而,他没写几行便又停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让坐在那儿的主人公离开剧院、走向新的故事轨道。他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极尽笔墨渲染主人公的诧异、急躁、焦虑、担忧,以最生动的语言描摹主人公向四周张望的目光、作势撑起身体的双臂、胃里的饥饿、甚至是膀胱中的尿意。但他的笔触似乎永远无法到达主人公的双腿,无法驱动主人公的骨骼和肌肉使腿部发力。这是怎么回事?他急出了一身汗,疯狂地想象着部队里军人迈步和奔跑的姿势,枪林弹雨里的心脏收缩、血管喷张。他呼唤着主人公,将身边的观众视作虎视眈眈的敌军吧,你可是处在包围圈中负隅顽抗呐。动起来!快冲出去!铅笔头“咔”地一下断了,那声音好像是扣动空枪的扳机。他没有在意,使劲将断裂的笔芯压在纸面,刺耳地划出一撇一捺。而笔下的主人公也早已汗流浃背,脸涨得通红,耳膜鼓胀,只听见嗡嗡的响,怎么吞咽口水都无法缓解;全身上下的肌肉都被带动起来,在紧绷的皮肤下面收缩,唯独双腿好像坏死了一般,不能动弹丝毫。周围的观众竟朝自己聚拢过来,一片昏暗中只见黑压压的身影摇晃。他闻到了枪管的火药味,红点瞄准星近在眼前,胯下湿了一片。他明白了,这是一场永远打不赢的仗。
“我他妈在写些什么呢!”他气得把书页撕下来胡乱揉成团,对准墙角的垃圾桶猛的一掷。没中。纸团在墙上反弹了一下,砸到了垃圾桶边堆成小山的那数十个废纸团。顿时,如雪山崩塌,纸团滚了一地。骨碌碌地,像一个个头颅。
他呆呆看着,泄了气,握笔的手垂落,耷拉在轮椅的手轮圈上。铅笔也掉了,掉在地上一摊尿里。
红光闪烁,护工推门而入,帮他吃药、擦洗身体、收拾秽物。最后,捡起那只铅笔,端正地放在书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