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0409
我敢打赌本杰明·迪弗莱克一定清晰地看见了那颗铁黄色的子弹从我手中的伯莱塔92F手枪中呼啸而出,就正如我能清晰地看见弹壳被手枪的拉壳钩抽离崩弹出来,划着巨大的弧线缓缓落地。带着硫磺味的火星在子弹巨大的内旋力牵引下遵循着那道致命的轨迹钻透了迪弗莱克的大脑。这一刻我以为我看错了,可穿脑而出的子弹分明出现了剧烈地旋转,就像是一轮暴风之中的风车,牵出的鲜血和脑浆螺旋盘绕,红白分明,让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在宾夕法尼亚大学那间破旧的生物实验室里看到的DNA双螺旋分子模型。
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有人说死后万事皆空,我想现在我明白了。
Day-0401
人们总会思考生活是什么这个蠢问题。他们中大多数人没有钱衣冠楚楚地坐着加长林肯开往曼哈顿大酒店然后在顶层端上一杯价格不菲的鸡尾酒;但他们也不用衣衫镂缕的拿着从几个街区外捡来的易拉罐去参加周末傍晚西弗公园的救世军派对。出生,成长,叛逆期,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死亡,遵循着上帝为这个世界制定的一般法则,平庸的过完一生,而世界也正是在这种乏味的平庸中逐渐陈腐,破败。
噢,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强调自己有多么的与众不同,事实上我的生活比起大多数人来更加单调乏味。研究,吃饭,方便,睡觉,我每天都在那间破实验室里重复着这四件事,很多时候几个月都不出一次门。偶尔心血来潮的走进镇子也不过是在那间名叫流浪杰克的小酒吧里点上一杯舍利塔,看着一群生无所依的流浪汉借着酒劲嘲讽老板娘啤酒桶一般的身材,大笑着露出满口黄牙。
所以生活对我来说就是实验室书架最顶层那一排落满了灰尘并早已发霉的生物学著作,而我自己则是一个上世纪末用来哄小孩的发条机器人。当一样东西对你来说变得和不可回收垃圾一般毫无意义,你自然会想到它的极端,我是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憧憬起了死亡。
呃……让我仔细想想,我的脑子最近乱的很……好吧,也许我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种黑暗的,压倒一切的兴奋与恐惧,从我遇见本杰明·迪弗莱克的第一天起,就从未停止过。
Day-0408
剧烈的喘息终于渐渐平复,而从昏迷中醒来的人也停止了无谓的挣扎。迪弗莱克全身如散架一般的趴在这条漆黑小巷阴冷的地面上,脸上写满了惊恐。
“你一定会后悔的。”
“噢,是吗?后悔没让你这个混球先去地狱里抢占了那个本属于阿切斯的位置么?”
“阿切斯的死根本就与我无关!我只是在帮助你进行你的研究,我也想救她啊!”
“天啊,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高傲的迪弗莱克先生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慈善家了?你和阿切斯上床了吧?你和那个贱货上床了对吧!?”
“她不是贱货,”这一刻迪弗莱克的表情突然莫名其妙的平静了下来,他看着我,眼中透出的竟是深深的怜悯,“她是你的妹妹。”
妹妹……
这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词汇让我混乱如麻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感觉某些本该拥有的记忆被自己强行分拆隐藏在了各个寻觅不到的角落,就如一串蛋白质断成了一条条无意义的肽链,生命的信息已经无迹可寻。它们有时候是一串廉价的银色风铃,我在七岁的时候用身上仅有的四美分把它从一个丑陋年老的印第安流浪者手中买下,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刚满四岁的阿切斯;它们有时又是一丛羊角草编成的小头环,阿切斯背着我偷偷弄了一个下午,然后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冷不丁地戴在了我的头上,夕阳余晖中满是她欢乐的笑声;它们是那年密西西比河畔穿梭于灌木丛中的萤火虫,是田纳西州全民返校节上灿烂的焰火,是大篷车上共同裹着一张毛毯取暖的冬天,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午后温暖的草坪……我茫然的抬起头来望向无星的夜空,小巷两侧的高墙就如两柄森然的长剑分割开了这一片完整,空留一道狭长的黑色伤口横过头顶,冷冷的指向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尽头。没有笑声,没有宾夕法尼亚大学午后温暖的草坪,没有阿切斯。
没有阿切斯。
“那就去死吧。”
低下头的那一刻再没有犹豫,我带着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笑,扣下了扳机。
Day-0402
本杰明·迪弗莱克真是个完美的男人,至少在我看来确实如此。高尚,大方,英俊,儒雅,彬彬有礼而又不乏幽默,和这样一个人长期呆在一起只会让你身上的种种缺点更加明显,对我来说尤为如此。迪弗莱克身上每一个完美迷人的品性我都有与之相对应的卑劣——鄙俗,小器,丑陋,粗鲁,暴躁易怒而又木讷刻板。我就像是上帝创造迪弗莱克时刨去的所有负面因素的集合模板,是他的影子,是对应他的光辉的黑暗,在他面前我没有任何自尊可言。
可这些都不妨碍我们成为挚友。迪弗莱克是个天才,也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导师,在我研究室的书架最顶层摆满了他的著作——《线粒体基因-核基因调控机制再论》,《细胞器引导信号网络综述》,《人类线粒体DNA世系树重建导论》……每一本对生物大分子研究以及遗传学都有着重大贡献。如果没有他的话我的研究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成功,那困束在一小串分子中的终极方程,引导着人类绝无法想象的合成方式。我之前的研究被细胞核中高度螺旋的染色体搞的晕头转向,它们太过庞大复杂而且彼此关联,再海量的计算也无法深入核心,直到迪弗莱克为我抽出那本《线粒体基因-核基因调控机制再论》,一切方才豁然开朗。接驳的算式如暴雨般闪现,简单明确,逻辑严密,最终让我抓住了那个可以启动上帝左手的密钥。
也是唯一可以拯救阿切斯的密钥。
Day-0407
晚上八点前后是流浪杰克酒吧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下班不愿回家听老婆抱怨的公司小职员,操劳了一天体力活的建筑工人以及在镇上跑了一整天尚有点收获的乞丐,各色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在这样一个夜里不约而同的会选择用廉价扎啤来宣泄心中永远也宣泄不完的怨愤。尽管他们的存在就如啤酒杯口上的泡沫一般无足轻重而且随时可能破裂消失,但这并不会影响他们大口大口地把这些泡泡连同啤酒一齐咽下肚,然后红光满面,心满意足的打上一个酒嗝。
“所以在这里你可以看见任何一种无可挣扎的麻木与绝望,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就是在你的脚底绑上两个沉重的铁球然后扔进湖里去,你会拼命的挣扎,拼命的向上泅游,你也可以看见水面就在头顶,有光和空气。可你就是到达不了,永远都到达不了。”
迪弗莱克这么说着的时候,我正在他的身边喝着我的那杯舍利塔。他穿着一身定制的纯黑范思哲,手上是银光闪烁的劳力士腕表,用发胶定过型的头发整齐的竖起,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百老汇的舞台剧男星,与这间破陋的小酒吧格格不入。
“现实的重力总是让人绝望,”兑了水的冒牌货混着迪弗莱克那段意有所指的嘲讽苦涩地滑进胃里,我打了个寒战,说话的语音开始有些颤抖,“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不是么?”
“你的理论是正确的,最终得到的那个分子式也没有差错。只可惜你没有实体来进行临床验证,这种突发的机体排斥反应根本就无法预料和控制,”迪弗莱克的酒还没上来,他在吧台前的旋椅上游目四顾,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全球不到两百人罹患的‘海耶斯综合症’,你只差一步就攻克它了。”
“差一步就是差万里,”不知道是不是被迪弗莱克事不关己的态度给激怒了,我的声音虽然仍带着颤抖,语气却变得冰冷起来,“是我害死了她。”
迪弗莱克的脸色阴沉了下去,他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一左一右小幅度地转着椅子,像是处于某种巨大的不安之中。但我确信他没有察觉到什么,我了解迪弗莱克教授,他很聪明,却不善于伪装,一如他和阿切斯那不可告人的关系一样,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穿。
“先生,您的特调贝尔摩多,”酒保温和的声音中断了这沉默,他在把酒递给迪弗莱克后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老实说我真怀念那段日子啊,在宾夕法尼亚,”迪弗莱克押了一口那杯特调贝尔摩多,脸上逐渐又透出了笑意,“我,你,还有阿切斯,三个懵懂无知的大学生,整天打闹厮混在一起,无法无天,逍遥自在……还记得老德瑞安么?就是给我们上高分子化学的那个可怜老头儿,呵呵,他一讲课能把整间教室一半以上的人说趴下。我们三个翘了一半以上他的课,每次都跑到主楼后的草坪躺着,聊天,说笑,晒太阳……这么说也许你不信,但我确实记得,到今天也记得,那时太阳晒过的草地的味道……”
“等等,迪弗莱克先生,我很抱歉打断你,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究竟在胡说什么啊!?我们上个月才认识的不是么?什么宾夕法尼亚?什么大学?什么我,你还有阿切斯啊!?”
“老天,你还没有明白么?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迪弗莱克急躁的转过身来盯着我,说到一半的话却突然咽了回去,他看着我的脸,表情复杂的说了一句,“你流泪了。”
我流泪了?
伸手往脸上一抹,那冰凉的液体早已划过了我僵硬的面颊。我一直保持着这个表情,心中也没有一丝悲戚的感觉,可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流,就像是某种沉积已久的悲伤瞬间击溃了泪腺的堤坝,于是泪水再无法抑制。
“……所有的美好都将用来忘却 / 苍老的语言 / 隐藏在恒久的群星之间 / 无人得见……”
酒吧内一个低沉沙哑的女音在唱着这首不知名的老歌,旋律苍老而忧伤。迪弗莱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已经说不出口了。我让酒保放在那杯特调贝尔摩多中的麻醉药起到了效果——一个男人在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他的同伴不得不架着他离开——一切都那么自然,没有人会怀疑。
“是时候该结束这一切了……”我对自己这么说着,摸了摸藏在背后的那把冰冷的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