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官是个非常出色的律师。他的律师事务所在省城里是首屈一指的,他挂牌的案子都是标的千万以上的大案,几乎没有失手过。
他是我曾经的初恋。
在那个火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代,我们在同一个生产队落户。认识他时,就知道他是个书呆子,每天除了上工,其余时间基本都在学习。
他的文笔很出彩,字也写得漂亮,在公社宣传队搞编辑加导演,出板报都是他的兼职。很多人都以为他是高中生,因为他在公社中学里代课的班级是初中,而且教的数学课,这可是当时的初中生都无法做的事儿,你可能怎么都不相信他竟然就是个只上了6年学的小学毕业生。
他任教的班级几乎所有的学生数学成绩都是学校里的优等生。学生家长排着队要求读他的班级,他除了数学,还经常在课外辅导学生们物理化学作业。
这一切在那个学习无用论的年代简直就是奇迹。奇迹发生在我的身边,我开始是带着十分的好奇心远远的观察他,因为他是个不好接近的人,害羞。
但他在公社宣传队带着那么些男生女生却从不怯场,指挥若定。
我们同在一个生产队,但很少有交流和沟通,偶尔只是点头笑笑,他是真的害羞,特别在单独的女生面前,几乎是没有话聊,我时常想,这人恐怕天生不会聊天咋的。
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是某天在生产队一起干活时,我当然是有意了,但他不知道。我脚崴了,是真的崴了,很痛。
我无奈的向他求助:“上官,你帮帮我,怎么办啊?好痛!”
他放下锄头,说:“要不你回去冷敷一下,再休息几天也许好了。对了,我那里有软组织损伤的膏药,我拿给你贴吧。”
我柱着锄头看了看他,“那我怎么回去啊?”
“上官,你给背回去吧!”同在一起干活的几个农民有点起哄式的。
他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后来那几个农民一起哄,倒像是给他壮胆样了,他把锄头一扔,在我面前蹲下,我也就求之不得地匍匐在他背上,双手紧紧抱住他,他伸手搂着我双腿背着我离开地里。
一路上他几乎没有说话,我趁机在他背上嗅到了他的体味,莫名地感觉到一丝丝温暖。怎么也没想到这近距离接触就成了背新娘了!
男女之间的这种肌肤之亲,是很容易产生想法的。我一路想,我这么紧紧的抱着他,他是个男人,就没点什么感觉的?
而我是个正常的青春期的女人,匍匐在他背上,热热的感觉都有点害羞。
他把我送回家,又回到他住的地方给我拿来了膏药,帮我冷敷了一下后贴了膏药就离开了。
我自己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杂志,心里还一直惦记着刚才那一幕,感觉挺受用的。难道就这一背,我就喜欢他了?也许就是青春期的躁动吧!我给自己这样解释,好像心里过关了。
很快一周过去了,我的脚伤也基本没事了。我就有理由名正言顺地去他住的地方找他了。
那天他刚好在家洗被子,我也就正好帮帮他。一起洗完被子,晾在绳子上,无意中两人手踫在一起了,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
我感觉他耳根子有点红了,是真害羞。
那天午饭我就在他住的地方吃了,是他动手做的,我在一旁看着他做。那时物质匮乏,也就是他隔壁农民送来的蔬菜,加一碗米饭。但我吃了一大碗,感觉好香。
吃好饭后我抢着洗了碗,顺便帮他理一下桌子,他说不用理了,都是用的看的东西。是的,全是些破破烂烂的书籍,好多好多,有点眼花缭乱。
这人太有学问了!这堆书他每天都啃吗?那得有多累,难怪公社小杂货铺的胖大姐老说,上官拿煤油炉子烧饭,用的煤油比谁都多。
事实上他住的地方根本没有煤油炉子,他是用两盏煤油灯照着亮读书学习,你看了那堆废报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学作业,你是个女人你都会心疼不已。
我那个整天都在他那,读他写的已经发表了的小说,读他正在写的电影文学剧本。我平常看书少,那个时代一点不奇怪。但就是那天,我在他那里读出了眼泪,我是不知道天下有这么感动的人和事儿……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感觉这个有点奇怪、有点害羞的男人,已经占据了我的心,我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那么高大,那么才气,那么惹人去爱。
可是我那时是个刚满19岁的大姑娘,我怎么去给他讲,我喜欢他,我要和他在一起!他那么害羞,他肯定不会主动找我的,而且他能看上我这没文化也不漂亮的女孩吗?
但我不能放掉他,他就是我心中的男神。
我必须战胜自卑,克服羞涩,我要追他追到底,绝不能放弃。
我开始寻找机会。
终于有一天我们又在一起干活。他在前边挖地瓜,我在后面脱土。晚上收工天已经快黑了,我和他一起走在田埂上,也是默默无言的,我忽然大胆上前同他并排的时候,轻轻的拉着他的手,他努力地想挣脱,我不松手。
他在耳边悄悄告诉我:“有人看见!”
“我不管。”我松手了,但紧接着挽住了他胳膊,完全像一对恋人劳作归来的样子。
他妥协了,不再甩我了。
我的心瞬时在融化,我有爱人了。在那个贫瘠之地,爱一个人的幸福也是满满的。
那个晚上,我再一次失眠了。
我好想去找他,我要他亲口告诉我,他喜欢我。可惜那个年代似乎没有我爱你这个词组。但我还是梦见了我拥抱着他的爱的场景。
我们就这样相爱了。
2.
一年后,恢复高考,他开始起早贪黑的复习。我也在复习,但我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上大学,但我希望他能园梦大学。
他当时的初始文凭是小学,按规定是不能报考大学的,很多人对他都不看好,毕竟按现在的学分制,他是跳了六级,也就是跨越了整个中学阶段,这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就是现在估计也是凤毛麟角的事儿。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他就是要考大学,他斩钉切铁地对我讲,黄忻,我一定要上大学,上北大法律系。
公社知青办对上官报考大学洞开绿灯,他们为上官出具证明,证明上官具有高中同等学力,并且决定由上官代表全公社200多名考生在全区考生大会上讲话,表达决心: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看见上官在台上的出色演讲,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骄傲和自豪,那刻,我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考试了,我只要我的上官上北大法律!
那场动人心魄的考试结束了,接着就是长长的等待。但我信心满满,我的上官一定会实现他的梦想,也是我的期待。
“上官,通知你检查身体了!”田埂的那头远处,公社书记洪亮的声音好听极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田埂上走了一夜。
第二天,我们早起去公社看榜,这才发现全公社200+考生被大学中专录取的也就11人,榜首就是上官,北大法律系。
几天后,上官如愿的收到了北大法律系的通知书,我们一起到20里的镇上拍照那张通知书和我们在一起的照片。
那张照片至今还留存在我的小木箱子里。那是上官考取大学的通知,也是我们爱情的通知。
一个月后,上官到北大去报到,我招工去了一家大型机械制造厂上班。
我们开始了不尽的书信之恋。
3.
但在上官即将毕业时,我和上官之间的联系戛然而止了。
我生长在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底蕴的家庭,父亲在一家工厂做厂长,母亲没有工作,在家打理家务,家里有四个孩子,我是老三。
这个家一直是父亲在挣钱养家,加之重男轻女思想,任何事情都是父亲一人说了算,其他人从来不会说个不字。
我和上官恋爱的事儿,我告诉过他,他当时并没有说不行,也没有反对,我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了。可忽然有一天晚饭后,他对我说有事给我讲。我在书房等他,心里七上八下,想来一定是有什么关于我的大事,但不好猜。
父亲进书房了。他点燃一根烟:黄忻,你和上官的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啊?”我瞪大了眼望着他。
“你们不会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幸福?”我在父亲面前没有退缩。
“你们差距太大了!你是个工人,他是要当律师的人,他说的话你都听不懂。”父亲在使劲讲了,就是他已经决定了。
“你懂爱情吗?爱情不是买菜做饭,他的工作我不需要懂!他都不计较我是工人,你计较什么啊?”我生平第一次怼父亲,我都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
“反正就是不行。我给你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周末你们见见,差不多就结了,你也不小了!”
我做梦都没想到父亲竟然干出这样的事儿。
“你当时不是答应了我吗?几年了,你现在说不行就不行?”我没有在他的强压下服软。
“见面的地儿到时你妈知道给你说。”父亲边说边走出书房,不再理我了。
我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抱着妈妈哭:“妈,你帮帮我呀,你不是喜欢上官的吗?”
妈对着我直摇头,“我们家里你爸决定的事儿,没人能反对。你就见见你爸说的那人吧。他说挺好的。”
我不敢告诉上官家里发生的事儿,也没有再联系上官了。
几天后上官从北京飞回来到我家里。
父亲对他说,“你马上要在省城工作,黄忻不能调去省城,你们两地分居怎么过?你们的事儿我想了很久,就算了吧!我这边给黄忻找了对象,过几天见面。你也在省城找找吧!”
上官无言的望着我,我满脸泪水低着头不敢看他,我知道他的表情。
几个小时后,上官离开我家了,我不敢也没有去送他,我怕看见他的那种悲凉和无法治愈的伤痛。
接下来,我见到了父亲说的那人,是一家造船厂的钳工师傅,个子挺高,但读书不多,也不可能有上官身上的那种书生气质。
婚姻在平淡无奇中开启了我的新生活。婚后一年多,我同他有了共同的女儿,女儿很漂亮,我们之间的话似乎多了些。
人生的很多事情似乎也是注定的。不知道在哪一天他偶然在那个小木箱里发现了我和上官手持北大通知书的照片,他什么没问,在扔给我照片的同时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巴掌,然后满口脏话开始数落我,还不时地拳打脚踢,甚至问我女儿是哪里出来的。
我默默地承受着,没有一滴眼泪。
我的心只属于上官,永远。
那天开始,我身体随时受到莫名的伤害。因为上官的事儿,以前的很多朋友都不往来了,他们认为我有负上官,给上官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母亲发现了我满身的淤青后,告诉了父亲。
父亲约谈了我那丈夫,代我提出了离婚。
由于受伤的证据在身,他签字协议离婚了,我自己带着女儿生活了。
这样没有男人的日子过得好快。期间好些人介绍对象给我,我都推辞掉了,我只想知道上官过得好不好。
上官,你知道我只想有个如你一般的人。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只会让你更心痛、刻骨铭心。我们之间的那段情,住在心里永远无法抹掉。我心里的那个位置一直为你留着,不曾改变。
但丝毫没有人告诉我他的任何消息。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我们下乡的知青群里出现了上官的姐姐。我当即兴奋的@她,但她始终没有回复。
我仍然不停地@她,她到底回我了:“你有什么事儿啊?”我简单问候了下她,紧接着问她上官的联系方式,她没有回我,我只好问她上官怎么样?过得好吗?
她姐:“你以为呢?”
我:“姐。我不知道啊!我特别想知道他的情况,姐你告诉我好吗?”
她姐:他还单着呢!但不是为你!
我沉默了,慢慢的摘除了电话,开始痛哭流涕,我害了上官一辈子,我用什么来偿还?
我的上官,我没有脸面再见你了!我轻轻抚平着那张宝贵的照片,看着上官那张书生气的脸,痛哭着,撕心裂肺。
那个知青岁月的微群经常有人提起上官,因为他是我们那代人的骄傲。她姐在群里发了上官的近照,他比以前胖了,我看着他还是那么好看,那么多学问,多像个大律师啊!
我一直盼着有一天上官会加入这个微群,但始终没有看到。群里那些喜欢八卦的人,时不时都在问上官怎么不在群里啊?
也许大家都知道缘由,也许只有我知道他始终不入群的缘由吧!那是因为我在群里,很多话不好说白吧!
她姐告诉群里的知青朋友,说上官很想念大家,请大家有时间去省城,一定去他律所,他请大家吃饭。
补记.
时间又过去了十年,当年的知青们都已白发苍苍。最后一届聚会在当年的公社,现在的古镇举行。在聚会快结束的时候,大家看到了上官和黄忻并排着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