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了同一个梦
二十六岁那年,我在北京地铁里闻到一阵草籽的气息——
和十六岁时,她衣袖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重复做一个梦,梦见同一个地方,还有同一个人。
至于这个梦的开始,得从六岁的春天说起。
那年我回了一趟乡下,在四月这个充满期许和清新的时节,我在一座据说荒废了几百年的古庙前放风筝。漾着绿色的田野里,我的风筝怎么也飞不起来,跑来跑去,累得筋疲力尽。在我的面前,她出现了。
“喂,小朋友,你怎么了?”
一个姐姐,穿着一件宽松的青灰外套和短裙,外套很长,垂下来遮住了大腿,她的脸颊光滑,有一种恬静的骨感,双马尾垂在两肩。
“有人啊,这下找到人帮我了!”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我:“你能看见我?”
我点了点头,她先是一愣,随后抓起我的手说:“我来帮你吧!”
就这样,年幼的我和一个不认识的大姐姐放了一天的风筝。在下午太阳落山时,恍惚间,风筝断了线,我们追不上它,只好停了下来。跑得喘不过气来的我,竟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蹲下来抓起灰色的袖子给我擦拭眼泪,说:“这怎么还哭了呢?”
身边的一杆细草被她纤细的手指拔出,趁我还哭的时候,就已编织成环,套在我的手上。
“我知道任何能让你哭的事都不是小事。但是所有失去的东西,他们会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你,并且永不分离。”为一根棒棒糖能哭半天的我,不争气地被哄停了。“来,握住我的衣袖,我送你回去。”
她织的草环在我的手上一晃一晃,这个大小应该是按照她的手织的。回到原处,正好响起了父母的呼唤声,我挥着手和她告别,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但是无法阻止地,我走远了。
明天,也就是第二天,我便如偿所愿地发现那只风筝高挂在林梢。
往后的日子里,我就时不时的会梦见她。梦中仍是那片田野,仍是那座古庙,那顶夕阳染红的天和那个安慰我的人。这是只有我知道的关于古庙的秘密。
那些年里,我和她的四季被剪成零落的胶片——
春,是断线的风筝栽进草海,她灰袖一卷,野花便从指缝钻出;
夏,是暴雨砸向古庙的瓦,她赤脚踩过水洼,笑声比雷声清亮;
秋,是蝉鸣撕开的黄昏,她蹲在残瓦边数稻粒,“一粒是你,一粒是我”;
冬,是冰面下的游鱼,她呵气在庙墙写:“等”。
六轮枯荣,不过是她转身时,衣袖掠过的六道风痕。那些在梦境里窥见的四季,总是那么的相似。直到上初中,我回了一次乡下。
那一次,我发现远处山坡上多加了几根水泥电杆,晚归的耕牛和老人变成了开着犁田机的大叔。
那一天在下雨,那些晶莹的针线,刺穿古庙的屋顶,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我们没有出去玩,她带着我收集了许多碎掉的瓦片。
忽然她遮住我的眼,再念了些什么之后,又拿着我的手去触摸什么。
我的手掌摁在上面,感受到一丝暖意,我下意识地感知到了什么……我的手不会摁在……
一睁开眼,原来是一个瓦罐!
我的心跳还没有减缓。但这个还有温度的瓦罐,是从哪里来?
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她猛地缩回手,瓦罐摔在了地上——
再次四分五裂的瓦片中,片片都映着她苍白的脸。我们在其中一片的背后,刻了一道划痕。她告诉我,她会用这些划痕刻出时光的诗。
后来的三年里,我没再回去过,乡村一天与一天不同,她在梦里跟我说了;瓦片一天比一天稀少,她却只字未提。
转眼我又到了高中。
上了高中后,在梦里的邂逅变得更加频繁,她也不再像一个大姐姐,更像一个同龄人。明明我随着时间流逝迅速变化着,而她似乎还和初见时一样,似乎她永远不会变,一直在这片田野里等待着我的到来。
越是分离,越期待见面。那片神秘的山林,古色的石桥和荡漾着绿潮的田野,只有时常出现在梦里,我想念着那儿的一切,想回去吹吹儿时吹过的风,当然更想再去见她一面。
于是高一的暑假,百忙中抽出时间,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回到了乡下。果然她仍在那里,也许是我分不清到底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总之,这次我们见面了。“我以为你不会再来的了!”
她看到我的那一刻诧异地捂住了脸,脸上浮出一丝红晕,脚步一直往后退。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和她一起漫步。风袭来阵阵草籽的气息,每一个水坑都闪着光。
“上了高中了,还怀念初中的时候吗?”
“嗯。”
“为什么?”
“因为高中生活太快了。”
“好像最近也不大和我说笑了。”
“好像是吧。”
我一直在回答。直到又一个黄昏晚霞,回到故地,眼前一切都写满了“沧海桑田”:泥泞小径冻上了水泥,下河游泳的码头挂上了“禁止下水”的标识,无数残破的老屋已经改头换面。我们停下来坐在石阶上,她也没有再问。我用余光看着她,握了握手心,将背好的台词终于说出了口:“再过两年的毕业,我打算去学农业,然后在这里找一份工作。”
“这样的话就可以更多的在一起了。”
“而不是在梦里。”
她摆着两条腿,影子在地上不断晃动。说完她没有马上回话,也没有再摆腿,侧过头看着我:
“其实……你可以忘了我的。”
“我是这座古庙庙顶上的瓦,很多人都看不见我,看见我的人,都以为闹了鬼。你是第一个敢直视我的人。”
她指向庙脊残缺的螭吻雕饰,衣袖在风中透出青灰色光晕:
“《瓦当异灵记》卷七写:瓦灵本是无心物,得人泪浸方成魂。六岁那天你为风筝哭,眼泪滴进瓦缝——我便成了你心口一道裂痕。”
“历经几百年,我的存在非常微弱,每碎一片瓦,我就会变得更透明。”
“迟早有一天你也会看不见我的,所以,不如忘了我。”
我为之一振,回头看庙顶的瓦,已残缺过半。
“逐渐变得透明什么的,那可不是瓦。”我装作不在乎,可她已经跑开了,发丝在风中凌乱。回家的路上,我想明白了:终有一天时间会分开我们,但在那一天来之前,好好珍惜这个梦吧。
之后的高中生活很暗淡,我的成绩大幅下降,迎来了学业的冰河期。在梦里,她让我别总想着她,但不要忘记那个约定。她告诉我:“天越黑,星星越亮。”
相信她的话会灵验,怀着必胜的信念,我开始拼命地学习。由于每天睡得很晚,几乎还没进入梦境就又看见初升的太阳,有那么几个月,我没有再做梦,只顾着去学习。
在高三的几次模考中,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在欣喜之余,我忽然想起了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梦到她了呢!那天晚上,我试着早早地躺在床上,满怀着梦见她的愿望闭上了双眼,可是一睁眼是雪白的天花板——
是无梦之夜。
第二天,仍是无梦之夜。
第三天,无梦。
接连很多天,即便我早早地睡了,仍然什么都没梦见。我开始迷茫,开始慌张,开始惶恐,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开始懊悔,开始怀念,开始期待和祈求,祈求曾经那个如影随形的梦。回头去看,来路无比漫长不见尽头,莫非我遗失了一个梦?
于是那个荒诞又平凡的梦,成了真正的魂牵梦萦,我找不到入口。好在我还记得那些做过的梦。
一直到后来,后来之后的后来,高考完后的某天,我听见家人说,高二那年,家乡村西头的古庙塌了,当天去看过的人都哭了。
听到这里,我也哭了,好像我也明白了。我告诉我自己不能忘了她。
关于她到底是谁?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忘记问了;为什么人们看不见她?我以为她还会告诉我;至于为什么我们在梦中相遇,她应该也不知道吧!但这种失去了什么的感觉,每次睡醒后在心口挥之不去。某天,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所有正视时间的人都流泪了。”
一个四月,我收到老家寄来一片残瓦,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你看不见我时,风正吹过你。”
多年以后,我从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在远离乡村的都市里谋求了一个职位。电车摇晃出日常的清晨,霓虹映亮晚归的街道。我过上了再正常不过的生活,成为了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每当四月来临,途经郊区时,忽然间,仿佛感受到那片田野间吹来的一阵清凉的风,回想起那一刹那间的遗憾和风止后的意难平。
但也许我什么也没失去。
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