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爬上石阶，无声，却又是间歇地在我木钵边缘滋生。断杈的钟摆悬于古殿檐角下方，不动。我坐于蒲团之上，是坐，又非坐，蒲草根茎深扎于泥土，根系里亦缠绕着时光的间隙。
茶烟在虚空中勒紧，勒紧了又不曾缚住任何，烟缕在檐影里升腾，像一根根纤细的丝弦，不弹拨而自鸣。青瓷碗中沉着一小片虚幻的月影，水波晃动，那月影便破碎了，在碗底重新凝聚时，竟映出了我童年赤足踩过的那片霜地，草尖上露珠滚动，竟映成此刻碗壁上凝结的水汽。时间并非长河，它是一棵树，根系在碗底纠缠蔓延，而枝桠探向虚空，结着昨日与明日未熟的果。
灯芯爆裂的微响，沉入寂静，反而像投入水面的石子，在空间里漾开更大的波纹。青焰摇曳，在墙面上投下我头颅的轮廓，那影模糊，又随火焰跳动而清晰——颅骨内部中空，竟有无数微小的水黾在幽暗的脑髓沟回间迅疾滑行，足尖点过之处，旧事沉渣泛起，如藻类般翻腾、旋转。念起并非由我，如风吹过空穴，自有呜咽或清响，亦如草籽，在虚空土壤中自我萌发。
寻常禅堂，木柱间蛛丝悬垂，一道微光切割着尘埃浮游的路径。一只微小的游丝蛛在悬丝上，悄无声息地勾勒着迷阵，丝线在光中隐显，是它书写的经文，又像宇宙星图的无形轨迹。
“啪嗒”轻响一滴，夜露坠入檐下水缸，声音未散尽，便凝固在空气里。游丝蛛坠落，在如镜的水面上书写了三个涟漪，又沉入水的深处。蛛网震动了，那颤动沿着丝线传递，竟在我指端激起一阵轻微的麻痒。风声，陡然穿过殿宇的缝隙，从廊下吹来，寒凉而锐利，穿透了僧衣与皮肉，直抵骨骼的深处。风如无形利刃，在骨上刻下偈语——“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那声音在骨髓里震荡、回响，水缸中的涟漪开始倒转，吞没了蛛影，无数微小的水黾却从那倒流的涟漪中心涌出，在我的指端汇聚成冰冷的漩涡，沿着血脉游走。痛，是旧的；这凉意，亦是旧的，如同暗处滋长的青苔，是轮回深处未曾断绝的脉跳。“何期自性，本自清净……” 昔日所诵经文，字句竟在骨髓震动中剥落，碎成纷纷的尘埃，掺杂在风里，重新组合成另一种无声的言语。檐角悬挂的钟摆，忽然摆脱了锈蚀的禁锢，向上摆动，敲击虚空，发出沉闷而悠远的嗡鸣。那声波荡开，殿宇的梁柱随之轻颤，瓦片微响，仿佛整座古老建筑都在应和着这沉寂后猛然爆发的钟声。钟声嗡嗡，并未弥散于虚空，而是凝结成细碎坚硬的晶粒，沉落下来。它们坠入我半温的茶碗，激起细小波纹；落向磨损的蒲团，被干燥的草茎悄然吸收；更多坠入我摊开的掌心，在皮肉上灼烧出难以言喻的痛，既炽热又冰冷，如受神祇点燃。
痛楚的灼痕在我掌心蔓延，如冰火交缠的烙印。青瓷碗中水波平复，残余的月影，不再是我童年踏霜的草尖，也不再是碗壁上冷凝的水汽。它化作无数游动的光点，微小而璀璨，在我凝视下彼此追逐、缠绕又分离。
此前所见水黾，赫然在其中，它们透明的膜翅承载着那细碎的钟声晶粒，在光点构成的河流里逆流而上，疾速滑行。那掌心的灼痛骤然消解，如同从未存在。茶水不再映照，它是一泓虚空；蒲团不再承受，它已化为浮云。
我起身。并无“我”在起身。廊柱的阴影里，是我刚刚腾出的空隙，而光穿过那空隙，在青砖地上勾勒出另一个清晰的轮廓，仿佛另一个“我”正悄然盘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虚空之语，非由口出，非由耳入，它从每一片瓦、每一缕苔痕、每一粒悬浮的微尘深处渗透出来，是这世界自身的低语。木柱上旧漆剥落处，一道深裂蜿蜒，木纹如古卷展开。裂缝深处，有极细小的金色之物在闪烁，非漆非金，是光？是虫？抑或是……《无门关》中那被反复磨洗成碎屑的金子，附着于木质的记忆深处，被虚空之语悄然唤醒？它闪烁，并非为被看见，它是存在本身无言的微光。
旧日悬挂铜镜在殿角，蒙尘深重如一层翳。我趋近，镜面浑浊，人影模糊。拂去浮尘，镜中影像却愈发稀薄。殿外天色转暗，镜中反照亦随之黯淡。镜面深处，那模糊的影像，终于化为一片灰白彻底的虚无。光点消逝，水黾无踪，尘埃落定。
“我”已不见，唯有无相的世界自身在镜中映照——柱与檐、苔与尘、光与影……它们即是恒常的“心印”，如虚空本身，不是空的空无，而是包含万有的深邃。镜中，没有映照者，亦无被映照者，只有存在本身，赤裸、澄明、无碍地显现。
寂静再次降临。青瓷碗里，水安然不动，不再映照月影，亦无童年霜痕。碗，只是碗，盛满了虚空，不增不减。游丝蛛的旧网，在檐角深处微微颤动，新结的丝线在风中无声伸展。浮尘在透入殿内的夕照光束里，缓缓升腾，无声描绘着虚空本身的形骸。
灯焰也在黄昏的呼吸中安住，不再摇曳光影。它燃烧，只是燃烧自身，光明透过灯罩，照亮虚空里微小的尘埃，又旋即被虚空消融。
一切喧嚣的寂静，原来只在虚空深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