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还裹着料峭,植物园的玉兰却已不管不顾地开了。杨原举着那台老式宾得相机在花影里逡巡时,隔着取景框望见田雨踮脚修剪横枝的模样。她鹅黄色的毛衣沾着露水,发间别着一朵半开的辛夷,像是从宋人画卷里走出来的侍女。
他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在玉兰林。田雨捧着自制的桂花蜜渍玉兰片,教他辨认紫玉兰与二乔玉兰的细微差别。"你看这花瓣基部,像不像晕开的胭脂?"她说话时睫毛上停着细碎的花粉,杨原的镜头便不自觉地偏了角度。那天他拍下二十七张照片,有十九张都是她侧脸的轮廓融在玉瓣琼枝间。
整个春天,植物园成了他们的秘密花园。杨原的胶片里开始出现更多鲜活的绿——田雨打理的海棠盆栽抽了新芽,她嫁接的桃枝绽出粉白,沾着泥的指尖捏着刚孵化的凤蝶幼虫。而田雨的记事本里,除了植物生长周期,渐渐填满摄影术语和银盐显影的化学公式。他们像两株异根而生的植物,在春日的暖阳里交缠出不可思议的叶序。
变故来得比梅雨季更悄无声息。某个修剪紫藤的午后,田雨说起想接手城郊的老苗圃,杨原擦拭镜头的动作顿了顿。他刚收到国家地理的拍摄邀约,为期两年的雨林追踪计划正在案头泛着油墨香。玉兰谢尽的那天,两人站在最初相遇的树下,细雨将残瓣浇成半透明的绉纱。
"要不要最后合张影?"田雨从工具包里取出那把他送的园艺剪,刃口还沾着去年的松脂。杨原摇头,只拍下她悬在空中的手腕,细银镯滑落时露出淡褐的晒痕。他们交换了精心包装的礼物:她送的是整套热带雨林防护装备,他留的是亲手打造的紫铜洒水壶,壶嘴特意做成辛夷花的形状。
梅子黄时,杨原的行李箱碾过机场雨渍,田雨在苗圃栽下今年最后一批玉兰嫁接苗。他们再未相见,但每逢春分,杨原总会收到匿名寄来的干燥花标本,田雨的苗圃宣传册里永远用着某位摄影师拍的封面照。
第七个春天,市美术馆正在展出《北回归线》系列摄影。某幅玉兰微距图前,驻足良久的观众发现,那些看似完整的花瓣边缘,其实是由无数细小的裂痕拼凑出的圆满。
暮色漫上来时,玉兰林笼着层青灰的纱。田雨把园艺剪收回鹿皮套,金属相碰的轻响惊飞了枝头的白头鹎。她转身时杨原正低头装胶片,后颈凸起的骨节像枚未熟的青梅。
"西双版纳的望天树,"她突然开口,"能长到八十米呢。"剪刀尖在泥地上划出蜿蜒的线,是雨林河流的形状。杨原的指腹擦过相机快门,那里还留着今早帮她扶蔷薇支架时蹭到的铁锈。
雨丝斜斜地切进他们之间的空隙。田雨的发簪不知何时松了,一缕鬓发垂在耳际,沾着玉兰将谢的甜腥气。杨原想起暗房里显影液荡漾的波纹,那些悬浮的影像正如他们此刻的心事,分明清晰可见,却终究无法定格成永恒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