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宋美龄喜欢法国梧桐,蒋介石就在南京种满了梧桐树。爱一个人,倾一座城!我想问问当年的北京市市长是谁?你老婆是喜欢杨树毛子,还是柳树条子?」前几天柳絮纷飞,在朋友圈里看见这么一个段子,无孔不入的杨花柳絮在现代城市里是个厌物,但说柳絮不如梧桐诗意?只怕古人不这么看。
中国古诗的伤春传统,杨花柳絮恐怕要替那些花儿朵儿负起一半的责任。花还有明媚鲜妍的一面,飘转无定的飞絮却是自带了几分悲剧属性。当柳絮飞尽,也便是春归的时候了。
柳絮词是《红楼梦》最后一次集体的诗社活动。书里几次起社题目都是花,即使芦雪庵赏雪联句,最后也要加上一道咏红梅花的附加题,最后一个题目却是柳絮。那时已到了第七十回,大观园萧条初现,林妹妹一首《桃花行》勾起了大家的诗兴,将办着办着就没了声息的海棠社改名桃花社,有些想要中兴的意思。只可惜,像是这个阶段贾府过的那些节日一样,再怎么努力热闹,也还是有点强颜欢笑的味道。桃花社只活动过一次,就是填词咏柳絮。
书里每次起社,写法都不重复。海棠诗由贾芸送的两盆白海棠引起,菊花诗是事先拟好了题目,而柳絮词则史湘云来起的头。
【如梦令】
史湘云
岂是绣绒残吐
卷起半帘香雾
纤手自拈来
空使鹃啼燕妒
且住,且住
莫使春光别去
几首词中,只有这一首是见景生情而非命题作文的。湘云写完很得意,大家的评价是「新鲜有趣」「情致妩媚」。史湘云是《红楼梦》里的阳光少女,这首小令有易安居士少女时代那些词作的影子。青春余额不足,但总归还未欠费,闺阁女子的伤春,是春光正好时偷瞥了一眼进度条的那种早慧的忧伤。而从这首往下,便一首悲似一首了。
【南柯子】(上阙)
贾探春
空挂纤纤缕
徒垂络络丝
也难绾系也难羁
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柳的意象自来与离别相关,随风飘散的柳絮,更是常与别情联系起来。探春这首词的主题正是徒劳牵挂的离别。
词本身没有太多特色,更多的是关乎人物的命运。探春有满心重振贾府的志向,无奈只有一个远嫁的未来,所以写到「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便再也写不下去了。因为在她远嫁之后,贾府的故事如何继续,宝玉才是亲历者。这首词的后半阙,只能留给宝玉续完。
【南柯子】(下阙)
贾宝玉
落去君休惜
飞来我自知
莺愁蝶倦晚芳时
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迎春出嫁之后,宝玉曾作《紫菱洲歌》感叹,这里的半首《南柯子》可以当成提前送探春,也是送诸位姐妹了。
这一次宝玉本来什么都没写,却替探春完了卷。最后一句话提升了整首词的水平。本来写到「莺愁蝶倦晚芳时」,情绪已低至谷底了,谁知后一句「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却不再接着写离别,反而说了个假想中的再见。然而「明春再见」的柳絮,又岂是今春飞落的那些?二者中间,隔了生死枯荣的一个轮回,纵使相逢,只怕景不是当年之景,人也不似现在的心境了。更重要的是,就是那样的重逢,也不过是「纵使」,未必真的会有。如此一来,此时的离别,更让人绝望。
【唐多令】
林黛玉
粉堕百花洲
香残燕子楼
一团团逐对成毬
漂泊亦如人命薄
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
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
凭尔去,忍淹流
湘云的词是人在看到柳絮后的所思所感,探春宝玉的词里人与柳絮之间有了些互动。而黛玉的柳絮词里,她写「韶华白头」,写「嫁与东风」,无论是描摹情态还是用典,每句写的都是柳絮,但你很难分得出那究竟是柳絮还是她本人。她把自己的灵魂注入所咏的柳絮中,让柳絮有了生命和感情,成了她的化身。
这首词一写出来,众人便感叹「太作悲了」。林妹妹的诗从来都是缠绵悲戚,这一首尤其缠绵悲戚。从《葬花吟》到《唐多令》,从咏落花到咏柳絮,其实有不少相同的内容。「叹今生、谁舍谁收」,几乎就是「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翻版。只是《葬花吟》中写到「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还有一丝挣扎的希望与气力,到了柳絮词的这个阶段,就已经只剩「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的无奈了。
黛玉此时离泪尽夭亡的结局越来越近。作柳絮词前,她在《桃花行》里曾把眼泪比作落花,写「泪干春尽花憔悴」;而在柳絮词后,前八十回里再见到林妹妹的诗,便是中秋联句的那次「冷月葬花魂」。
【西江月】
薛宝琴
汉苑零星有限
隋堤点缀无穷
三春事业付东风
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
谁家香雪帘栊
江南江北一般同
偏是离人恨重
林妹妹写了《桃花行》之后,宝琴曾经哄宝玉说是自己作的。宝玉不信,说因为不似蘅芜之体,宝钗取笑他说杜工部也不止一种风格。宝玉说,他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所以妹妹虽有此才,也断不肯作。
宝琴的这首《西江月》,确实有些蘅芜君的口气,汉苑隋堤,江南江北,延展了词中的时空,是这个「十停天下走了五六停」的少女的视野。一样咏柳絮,湘云看到的是时间,探春宝玉看到的是离别,黛玉看到的是命运,而宝琴的主题是「虚无」。有广度,有深度,但是主体与客体之间是疏离的,多了些冷眼旁观的理性色彩。不是说理性的词不能作好,但就这首词而言,有些流于泛泛。
宝琴在前八十回中已说好了亲事,夫家姓「梅」,正是「没」的谐音。「三春事业付东风」,也是将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预言。难怪宝钗看过后感叹说,终不免过于丧败。
【临江仙】
薛宝钗
白玉堂前春解舞
东风卷得均匀
蜂围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
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
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频借力
送我上青云
宝钗的《临江仙》是这一社的冠军之作。如果说当年海棠诗胜过黛玉还有几分稻香老农个人偏好的因素在内,这首柳絮词却是赢得毫无争议。
《临江仙》的出场,与当年林黛玉咏白海棠类似,也是当众一挥而就。交卷之前,宝钗自己先做了解释,说柳絮本是件轻薄无根之物,这次却偏要把它写好,才不落俗套。因此与宝黛的自然流露不一样,这首词是有意的翻案文章。力压众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立意新颖,「翻案」翻得彻底而不牵强。
如何「翻」过来的呢?柳絮本身没有变。「东风卷得均匀」与「一团团逐对成毬」,「蝶围蝶阵」和「鹃啼燕妒」,「万缕千丝终不改」和「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好风频借力」和「嫁与东风春不管」,仔细想来写的其实都是一回事,但变换了一个观照的角度,一切便完全不同。鸡汤点的话说,就是东西还是那样东西,全在你如何看待。
宝钗笔下的柳絮,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去面对并超越它所处的现实。虽然一样是无根无绊无力自主,一样是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的未来,但聚也好散也罢,它都可以坚持自我不受影响,甚至可以化外物为我所用。
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柳絮词是同题分咏,这些少男少女们在词中所反映出的生存环境,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暮春已到,柳絮纷飞,每个人的命运其实都无力自主。贾府大厦将倾,大观园这个梦幻般的所在也即将不存,他们都已敏感地意识到了危机,但每个人的态度和选择却各不相同。
以前的情节中曾写过宝黛两人对于聚散的不同态度,说宝玉天性喜聚不喜散,只愿长聚不散,真到散时也就无可如何了;林黛玉的想法却是与其将来总是要散,反不如本来就不聚好。柳絮词这个时候,宝玉是无可如何之叹,而黛玉差不多已经放弃了现实而去成全精神世界的完整。宝钗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说得就是她这样的人。聚散与她而言从来都无所谓,白玉堂前没轻狂过,零落成泥时也不会沉沦堕落。她从不会去对抗什么,但也轻易不会被环境改变。
柳絮词其实是「各言其志」,不同的人生态度本无高低胜负,但这里让薛宝钗成了胜者,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次诗会还是下面情节的预言,不久的将来,只有她这份随遇而安却不随波逐流的定力,才是贾府艰难岁月的唯一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