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皋细瞎子是此县有名的算命人,据说他早年双目精灵,能通视凡间鬼界,哪家有人生病受哪只鬼作弄,少祭了哪条路上的游魂,拜哪尊菩萨可以拒野鬼于门外,做哪些事可以消灾免难,命中注定之事何几,等等诸如,无有不晓。然既至此人年及婚嫁,双目逐渐失明,老人们都认为他泄天言过多,这才被老天惩戒,当然他也就不曾娶妻生子了。他是临皋人认为最灵的算命人,但自从他完全失明后,脾气古怪,起先他对算命来者不拒,一时间他在的镇子每日比临皋县的景点董小宛水绘园都热闹。渐而这个现象就影响到细瞎子的邻里们的生活,然邻里也有人颇有头脑,与细瞎子协商合作,他们对来排队算命的人收取排队场地使用费。真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后来细瞎子厌倦了烦杂琐碎,加上身体状况也不好,规定每日只接七卦,卦金也贵得惊人,但几乎每日领取排号算命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档期排至半年之后的也有。对临皋细瞎子的事,小林当然知晓得也不少,临皋有一座桥名叫“瞎子桥”,就是细瞎子从多年的丰厚收入中捐出一部分为临皋人建造的,在他心中,细瞎子的事就是一直带着不可思议的传奇色彩,此时听闻徐老谈及任昌跟临皋细瞎子也有关系,而且徐老活过百年,见识必然非凡人能比,不禁觉得兴趣更浓厚了,翘首期盼着老人继续说下去。
徐老开始烧煮粥锅。继续道:“临皋细瞎子一辈子没坐过车,脚踏车也是不骑的。据他自己说,他是从大年三十午夜十二点,也就是初一早上零点从城北开始走的,拿着一条竹竿和一个铃铛,竹竿用来探路,铃铛用来提醒路人。他从城北的家一路敲到城南的花园村,直到下午小昌出生时才刚好到。他大呼,今天给这家算命不要钱。人们这才好奇地跟着细瞎子往他家里走,当时任有高那个畜牲当然也没回来。稳婆料理着孩子,孩子妈已经晕睡过去。稳婆一个劲儿地催细瞎子给算算这孩子能不能让这个家大翻身,言语轻虐,一副看好戏的心态。事实上花园村的人们对任昌家都是看戏的状态,我看得出,很多人当生活不顺当时都拿任昌家做慰藉,总是这么打倒算盘:‘我眼下虽然困难,但比任有高那个活猪的家不是好多了?’细瞎子听到稳婆絮絮叨叨很不耐烦,对她说,你个长舌头,回去把屋后那棵水杉树砍掉吧,压到你家财气了(后来稳婆的家人如细瞎子所说砍掉水杉,真正一路顺风顺水,财源不竭),别的人都死出去。说完这话,他又对我说,你是这里的徐大伯吧?你留下。别的人都被赶出去,我对自己能留下感到很幸运。”
说及此,老人不住地洋洋得意,颇为此事为豪,孩子气表露无遗,小林看了忍不住好笑,觉得这或许就是他能如此高寿的原因,吃得再讲究保养得再细致,没这种心态一切都是白搭,更为可笑的是省城的专家,他们还头头是道地搞出许多头绪来解释老人长寿,要是真如他们所说,岂不是人人都可以照着徐老的吃学着徐老的过就一定长寿了。只听徐老继续道:“细瞎子对我说,你将来得教教这孩子活法,陪他耍子,你们俩在一起才会相互帮助。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这孩子会给你增寿,你会给这孩子增福。这孩子小时候会遭磨难,长大后需要遇贵人才能顺达,至于能不能遇到这个贵人,与你徐大伯也有不小的关系。我想再详细问,他不答,掏出笔墨信手写了五个字‘言及此已至,行到此需折’,这十个字一直被小昌珍藏着,听他说至今还挂在他家里的书房里。写完又重写了一封信给我,说,我走了,你在七天之后把这封信打开,里面是孩子的名字。七天后他们夫妻俩会为孩子的名字打架,看到他们冲突你再打开信封,然后你去做和事佬,并为孩子取我写的这个名字,不过对外你只能说这名字是你取的。”
小林听得都入了神,觉得竟然能听到这么神奇的故事,目瞪口呆,他追问道:“细瞎子对你跟任昌的事就说了那么几句?”徐老点头,“对,就那几句:这孩子会给我增寿,我会给这孩子增福。事实上确实如此,小昌生下来后,十五年前定居苏州,我的身体基本上一直不错,小昌虽然娘死得早,小时候命苦,但日子确实是一天比一天好。”“细瞎子真是神,什么时候也找他去帮我算算,哈哈。还是小昌了不起,细瞎子找上门帮他算命。”小林越听越是惊羡,嘴上开玩笑,内心里也明朗:其实想自己如此平凡的人,是没有必要知晓命运的,一生的波澜和光芒加起来可能都抵不上小昌一时的传奇。
“七天后一大早我就在小昌家附近晃荡,看任有高会怎么犯浑。岂知道我一直等,从早上到傍晚要烧晚饭了,他家都没有任何动静。我心里想,我都等了一天了,任有高好像也不在家,只有任昌的娘在家带孩子。会不会细瞎子这次算错了,不灵了。正打算往回去烧锅煮粥,却看见任有高那个活猪气喘气喘地从路西头回来了,一进家门就摔碗拍桌子,骂老婆,说:‘你这个逼人,咋可以不通过我就帮孩子取名字!还叫什么高远,读了几年书不得了啊,取个名字都犯我的冲,你是不是故意的!’任昌娘哭叫道:‘冤枉啊。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你一天到晚不在家,我这些天一直叫孩子狗子。昨晚我娘家人来听说大名没取就帮着想了个。我还打算跟你商议一下的呢!’任有高道:‘娘家人?哼,还不是一样是你在里面捣的鬼!你搬你娘家人我就怕你啊,又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张口闭口娘家人的!’其实,任昌的外婆家也很穷,只不过任昌娘嫁过来后度日如年,日日挨打挨骂,自然想念娘家人。任昌娘知道他可能今天在牌桌上又听人嚼舌根了,辨解道:‘我不是打算跟你商议的吗?看你这一副拼命的样子,是不同意了?’任有高道:‘当然不同意!哪个儿子取名字会犯老子的讳的!依我看就叫个狗子,一辈子好养,还能为我养老送终!’任昌娘估计着这样绝对不行,怎能让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就叫个乳名,她当然期望孩子将来能有个扬眉吐气的名字走出穷门,就坚持:‘你不同意叫高远可以改别的,但我不能让我的孩儿一辈子叫个狗子!’任有高又怒道:‘孩子刚生下来没几天你就以为你得劲了吗?日你妈妈臭逼,你个犯贱的东西!’话音没落下来,就一个巴掌甩到她脸上,然后扯着她头发不放手。”
听到这里小林的手已经把手里的杯子掐得紧紧的,忍不住骂了一声:“这个瘟神,畜生!”他想混账的人见得多了,但起码得找个合适的犯浑的借口,任有高这个架势,好像就是从电视上直接搬下来的,原来这样的人竟然还可以真的出现在生活中。只听老人继续讲道:“哪晓得任昌娘在这件非常坚持,而任有高估计在外面听人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要知道这样村里面这样的烂怂人还是挺多的,只想看任有高家吵架。任有高性子也是不折不扣的硬,一股子气上来了之后就猛打,手打疼了,用擀面杖。我当时心里就犹豫,老早之前有人劝架被任有高打的,之后人们就全是看戏的心态了。看样子这次又是个不小的场子,我搞进去被一擀面杖撩一下不合算。我想起细瞎子说的名字的预言,想来还是被说中了,我打开捏了一天的信封,里面一张宣纸,仅仅一个字‘昌’。可是现在我实在是不敢上前去。忍了好久,终于一咬牙,打算往回走,心里想算了,这种事摊进去也捞不到好处,什么增寿,我现在看着这些人事,就已经活够本了。闭着眼睛就往回走。这时听到任昌娘一声呼:‘徐大爷——’我转头一看,她头上滴着血,倒下了。任有高也愣住了,心下一慌,也担心闹出人命,也跟着叫了一声‘徐大爷,你来…来帮着看看。’说完还补上一句‘她今天实在太不像话了!’我心下大骂:你个毒人,作这种孽,一天不死我心上一天不快活!于是走上前帮着看任昌娘,还喘着气,她是被打了晕死过去了。我接下来又掐她人中,又灌她清水,折腾了好久,她才被呛醒。她醒的第一句话:‘徐大爷,你帮着劝劝,我的孩子不能一辈子叫狗子!’任有高一听脾气又上来了,‘我是孩子的老子,叫什么我做主!’我这下实在忍不住了,说了两句:‘孩子小名叫狗子没问题,好养,阎王不招。但是大名也是要一个的,有高你也犯不着听外人嚼舌根,回来做这么大的文章,你女的刚生孩子,身子这么虚,是要补补的,哪经得起你这么胡来!’那个混帐好像还是有点怕我的,但还是不肯一下子服软:‘我家的事由不得外人来管!我也晓得你资格老,你可以说说圆场话,但不好多嘴多舌。’我晓得了他不敢动手了,也就哼哼一声,说道:‘你们意见和不了,要不我来帮着取个名字怎么样?’任有高也哼哼一声,但不反对,任昌娘眼中也很是认同。我继续道:‘希望这个孩子能给你们家带来昌盛富有。就叫任昌吧。’任昌娘一听,立马眼中一亮。此时任有高却又跳起来,道‘叫什么我自己取,你别在我面前卖老!’我再也懒得跟他这种人说话,拍屁股回家了。”
“那他最后怎么又答应叫这个名字的呢?”小林见老人讲得有点累了,追问道。徐老也确实累了,粥锅也沸了,他把几个馒头和萝卜干放到粥锅里闷着,热了就是喝粥时的小菜,老人忙完这一切,拿筷子洗碗,插了句题外话,“你在我这边喝碗稀粥吧,如果你跟我客气我就不说。”他眼睛眨巴了一下,努力从往事中挣脱出来,故意调皮一下,小林应道:“好的,大年初一,还是开心点!哦,一来就给你说任昌的电话,却还没给你拜年,哈哈!”徐老也呵呵地开心了好久。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俩揭开粥锅,就着萝卜干,馒头和昨晚年夜饭的牛肉、鱼冻黄豆,吃了个丰盛的早餐。
两人吃饱,没等小林张口问,老人就说:“任有高他是个自顾自的烂人,任昌娘后来登记户口就登上的这个名字,他自己到登记户口的时候却不上心,他就是没事找事,过事就不上心,要吵架惹事。估计就算登记户口时叫高远,他也赖在牌桌上懒得理睬,还管什么犯冲不犯冲,那不过是借题发挥作的文章罢了。这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