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见到那小家伙儿是去年12月。
宁一那时忙得团团转,泡图书馆准备考研,找老师商讨毕业论文事宜,完善个人简历然后投递给心仪的单位,密切关注校招,同时也浏览各大招聘网站……
那段时间,闺蜜和她心理压力特别大,抬头不见低头不见,谁复习完了谁下楼去买晚餐,如果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两杯泡面也能对付了。
那段时间,重压之下的两人整日整夜脑子全是乱糟糟的,明明住一个宿舍,却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白天逼着自己看书背书记单词,稍有松懈,晚上睡得也不会踏实,连着好几天做梦都在疯子一样地撕书。考研前一周,熬夜更加是家常便饭。到了临考前一天,宁一那本历年英语真题,圈圈涂涂全是笔记,摘抄下厚厚两本错题。
在忙得接近崩溃的12月19号的晚上,患上考前焦虑综合症的宁一接收到父亲发过来的几张动图,点开来一瞧,主角儿是同一人,一只毛茸茸的团子比熊,表演节目是他自导自演的摸爬滚三门基本课。
父亲拿手机的手不是很稳,场景换了三个,却愣是连主角儿正面都没照到,只能看见跌跌撞撞走在前面的熊孩子白胖胖的屁股。
瓷砖挺滑的,熊孩子脚底几次趔趄,然后没事儿人似的爬起来继续走,头也不回,宁一几乎能脑补出父亲藏在摄像头后面的笑容了。
“还不快点回家来!回来!躲起来小心屁股挨打!跑到田里干什么!你敢跑到田里!!……”
宁一敲键盘的时候正听见一楼奶奶高一声低一声唤熊孩子,不知是该气他不听话爱耍小聪明还是该笑他狼狈逃窜的小样儿。
拉锯战只是一时的,结局必定是奶奶出手不凡惩恶扬善,将四处为恶的熊孩子打入大牢。
一想到奶奶拎着熊孩子的后颈的场面宁一便笑了。搜查熊孩子回家吃饭简直要成奶奶每日的专属功课了,除非天公打喷嚏,那时熊孩子必是连门儿都出不来,只能安安静静宅在家里。
宁一跟熊孩子正式见面是在1月13号的17点左右,时间不久,但除了响亮的叫声和肉肉的爪子,宁一已经快不记得熊孩子留给她的第一印象了。
熊孩子不是她生命中第一位伙伴,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位。
过客匆匆,人来人往,记忆更新的速度快得令她发指。
时至今日,她已然想不起人生中第一个小伙伴的模样,他小时候什么样儿,长大什么样儿,离开的时候什么样儿,他喜欢吃什么,玩儿什么,他最爱的小家搭建在哪儿,处得来的玩伴、喜欢的异性是哪家的,追到手了没有,留下小小伙伴了没有,见他的最初和最后一面是怎样的场景,是上帝爱他带他走,还是险恶的人世垂涎他推他下油锅……
宁一对她的选择性失忆非常不满,为什么偏偏要记得火车道下的小土包,记得爷爷和父亲手里刃口锋利的两把铁锹,甚至记得当年她站在三楼扒拉着窗台遥遥相送的姿势。
这些悲伤到无以复加的记忆,她反而记得分毫不差,为什么?
人啊,真是一种喜欢自我伤害的动物,快乐被无限压缩打包起来,痛苦却放肆地占据了整具身躯。
上帝啊,有那一扇窗户来盛放人类的苦咸还不够吗,难道非得这肉身凡胎,有朝一日从头到脚完全浸泡在恐惧,阴霾,绝望,折磨之中,你才满意?
夕阳西下,银杏枝头的几只叽叽喳喳的雀儿扑棱棱归巢而去。
宁一仿佛从那翅膀尖儿的风声中读出了上帝的旨意。
人间百态,幸福总是千篇一律的,但痛苦便各有各的痛苦,消化掉那独一份的眼泪,即参透了他人的生命,此后纵然千难万险,也再不会手足无措。
天地暗沉,倦鸟归林,窗外一丁点声音都不见,也不闻熊孩子吵吵闹闹,不知道回家没。
“一一,下来吃饭啦!”
“好!”
宁一合上电脑,带着疑问下楼。
甫一到楼梯口就望见摇着尾巴吐着猩红舌头的熊孩子,小家伙儿矮胖的身体正奋力挤上第三格台阶。
宁一微微笑着停住脚步,慢慢等他挣扎着爬上来。
不管他怎样笨,怎样爱玩儿爱闹,不管上帝指派的痛苦何时降临,在自己走之前的这段日子,还是由衷地希望他开心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