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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的几步,是在一片金红色的、流动的光芒里完成的。手指抠进岩缝,那缝隙被日光晒得发烫,粗糙的沙砾嵌入指尖的嫩肉,是一种尖锐而踏实的疼痛。腿抬起来,像灌满了铅,又像是两根不属于自己的、只凭着惯性在移动的木头。他听见自己胸腔里风箱般破裂的嘶吼,每一次喘息都灼烧着喉咙。然后,忽然间,身体前倾的重力消失了,脚底传来的不再是嶙峋的、需要征服的斜面,而是一片平坦的、令人眩晕的虚空感——他上来了。
有那么一瞬,世界是失声的。只有血液在耳膜里轰轰地流,像退却的潮水。他勉强支着膝盖,抬起头。然后,呼吸便彻底停了。
那不是他在山下想象过千万遍的景色。没有一览众山小的骄矜,没有征服的快意。那些层层叠叠的、他曾仰视的、以为便是世界尽头的峰峦,此刻都温顺地伏在他的脚下,成了巨大画卷上几笔浓淡的墨迹。真正的君王,是光。
夕阳正沉向最远的那道山脊之后,像一个慷慨的君王在离去前,将所有的黄金与熔岩都倾倒了出来。光芒有了实质的重量,厚甸甸地铺满了每一道沟壑,每一片鳞甲般的岩石。近处的山体被染成一种辉煌的、近乎不真实的橘红,像是刚从炽热的窑火中炼出的琉璃;而远山则隐在朦胧的、紫金色的暮霭里,一层淡似一层,最终与天空化在一起。云被点燃了,不是一朵两朵,而是整片苍穹都在静默地燃烧,金红的、绯紫的、玫瑰灰的火焰,从落日那个炽白的中心,向四面八方迸射,流溢,将天与地缝合在一片无言的壮丽里。
他就在这光的瀚海中央。那个一路上压得他脊椎生疼的巨大行囊,此刻只是一个渺小的、沉默的剪影。他自己,也只是这悬崖边一粒微不足道的、被光芒穿透的尘埃。一路的艰辛——那些犹豫的瞬间,那些力竭的恍惚,那些被孤独啃噬的深夜——此刻都被这浩大的光芒洗涤、熔化了。它们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他骨骼里新长出的密度,血液里流淌着的、更沉静的温度。
他终于有些明白,所谓“向上”,追逐的从来不是某一个海拔的数字,甚至不是这眼前无边的风景。而是为了抵达这样一个位置:一个能让自己彻底“被看见”,又被这“看见”本身所重塑的位置。悬崖边的风很大,呼啸着掠过耳畔,却带走了最后一丝杂念。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完整。那光是迎面泼来的,他却觉得自己正从内部,一点点变得明亮起来。
真正的光芒,原来并非找到一处永恒照耀你的太阳。那太奢侈,也太被动。是在这样独自攀爬的绝壁上,在汗水迷蒙双眼、双腿颤抖发软的时分,你心里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是明知艰险,依然将脚踩向上一块不确定的支点;是精疲力竭,依然相信手臂还能做最后一次牵引。是你自己,在漫长的、与重力对抗的旅程中,将自己点燃,成为一束微光,照亮脚下那一寸实实在在的岩石,也照亮内心深处那个未曾放弃的身影。
把自己活成一道光。他曾经觉得这话太过空泛,像是印在墙上的漂亮标语。此刻,站在世界的边缘,浸没在天地最盛大的光影仪式里,他懂了。那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种状态,一个过程。是在每一个“难”面前,选择“上”的姿态。是你在黑暗中,让自己成为自己的星辰;在寒风中,让自己成为自己的篝火。这光或许微弱,照不亮整座山峦,但它足以照亮你自己的路,足以让你在回首时,看见一串清晰的、向上的足迹——那是你存在的、燃烧过的证明。
夕阳沉得更深了,天际的辉煌开始向内收敛,变成一种更沉静、更悠远的暖色调,像冷却中的余烬,内部仍蕴含着无穷的热力。温度在下降,风里带上了明显的寒意。他该准备下山了,回到那个琐碎的、充满引力的平凡世界。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的行囊依然很重,但肩膀似乎更能承受这份重量。来路已浸在深紫色的阴影里,而前方,万家灯火将次第亮起,每一点光,都是一个凡人将自己点燃的痕迹。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吞噬了落日、依旧在静谧燃烧着的远天,转过身,将那片磅礴的光海留在背后。他小心地探出脚,寻找第一个下撤的支点。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尚未被夜色完全吞没的岩壁上,那影子看起来,竟也有了几分顶天立地的、山峦般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