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的序言结尾,马克思讲了一个笑话:
“有一个好汉忽然想到,人们之所以溺死,是因为他们被重力思想迷住了。如果他们头脑中抛掉这个观念,比方说,宣称它是迷信观念,是宗教观念,他们就会避免任何溺死的危险。”
据说在调查泰坦尼克号的船体时,潜水员发现告解室里满地尸骸。行将溺毙的人往往寄望于临死抱佛脚。而在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欧洲知识界,同样充斥着一股让人感到窒息的氛围。人们感受到了一股名为异化的洪流已经淹没人们的口鼻,整个社会随时都可能遭遇灭顶之灾。面对绝境,哲学家们纷纷掏出在自宅书斋中写就的内功心法,自己修炼之余更忙于四处兜售,一时间哲学界充斥着“信无政府者得永生”、“服我绝对精神三年成仙”的叫卖之声。这其中又以费尔巴哈的叫卖尤其诱人。费尔巴哈认为,“人的绝对本质、上帝,其实就是他自己的本质。”人本身是具有理性、意志和情感的存在,然而人却手创出一个自身之外的上帝,将这些本来属于自己的本质于自己对立起来。所以,我们只需要认识到那些被奉献给上帝的东西——特别是爱——其实属于自己,并且把这些东西拿回来,那股名为异化的洪流就会像当阳桥下的河水一样,“喝”地一声就倒流回去了。
以为道德救赎能把八十老太变成猛张飞的不止费尔巴哈一人,就像马克思所说的一样:“从施特劳斯到施蒂纳的整个德国哲学批判都局限于对宗教观念的批判。”所有人都在探讨观念问题——形而上学观念、政治观念、法律观念、道德观念等等等等,包括对人的理解,同样是观念范畴内的人。换句话说,当人们去审视自身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一个人的血肉、种族、阶级和活动,而是一个大写的“MENSCH"。仿佛厘清了这个概念,现实中所有的不完满也就随之消散了。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如果观念真的是作为这个世界的本原而独立存在的,现实的自然、社会和个人产生自观念的自我扬弃,那么对“人”的观念所作出的进一步观念范畴之内的批判,“用词句来反对词句”,以此为起点去解决现实之中人的异化问题,这当然是可行的。然而从伯罗奔尼撒战争到法国大革命,这些事实并非仅存在于修昔底德和狄更斯的笔下,它们并非某一个人观念演替中的一环,而是人与人的生活相互叠加,彼此作用并共同构成的。如果我们撇开了现实中人的活动和物质条件,对自身生活经验所不能触及的事实避而不谈,即便这样依然能够找到使现实更美好的出路,那么法国大革命永远也不会发生。因为只需要依靠玛丽安托内的想象,买不起面包的穷人就都能吃上蛋糕。
由此可见,将观念作为逻辑的起点,再以纯粹的逻辑方式进行从观念到观念的批判,这种方式无法解决任何现实问题(“这种哲学批判所能达到的唯一结果,是从宗教史上对基督教作一些说明,而且还是片面的说明。”)。考察曾发生于人类社会的每一起事件,以及由这些事件叠加而成的整个人类发展史,绝不能凭借漫无边际的想象,而是必须从能够通过直接的感官认知验证的经验开始谈起。
以这个前提为出发点,马克思引用了大量的材料展开论述。简单说来,马克思认为:人生活在现实之中,为了满足自身的各种需求,人类必须以自然与社会为对象去从事生产活动,即实现物质生活的生产。由于个人的生产无法满足自身的所有要求,因此,以一定生产力条件下的劳动分工为基础,人类发展出了以不同生产关系为表现形式的所有制。生产力、生产活动和所有制,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起点。
那么在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观念,或者说意识,处于一个怎样的位置呢?马克思认为,从来就没有过“纯粹的”意识存在。一开始,“意识只是对直接的可感知的环境的一种意识,是对处于开始意识到自身的个人之外的其他人和其他物的狭隘联系的一种意识。同时,它也是对自然界的一种意识。”随着人类生产效率的提高,以物质生产为对象的劳动和以精神生产为对象的劳动得以分工,这个时候意识才有能力“摆脱世界而去构造‘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一旦意识形态与生产力之间产生了冲突,新的生产关系所带来的新意识形态就会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将过时的意识形态打入冷宫。这意味着,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意识都只不过是物质的派生物而已。
进一步说,存在于人观念当中的那部“人类史”,同样是意识对物质世界和人的生活的反映而已。在批判费尔巴哈理论中把精神与物质世界割裂的做法时,马克思提到,人们所知道的历史,是对感性世界的反映。而这种感性世界绝对无法与物质世界分割开来——以物质为对象的,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创造与生产构成了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历史的确是人在为自己明天的衣食住行的奋斗中被创造出来的,然而这种创造活动的直接产物绝非人的观念世界,而是现实中的人类社会,是人的现实需求和困境。
这个时候再回过头来审视一开始所说的那股名为异化的洪流。如果说观念不是独立的而是依附于意识的,那么还能期望以观念形式去解决观念的被异化问题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道德说教固然能够在极端苛刻的条件下,对一部分人产生一定的影响。然而这种影响往往不过是短时间内的救赎感。“日常生活中任何一个小店主都能精明地判别某人的假貌和真相”,明白不能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去化解原始人的部族战争,也不能以“人人皆兄弟”的教义劝说打着圣战旗号的十字军放下武器。那么,费尔巴哈们所提倡的爱与和平,又怎么能让脑满肠肥的资本家放下资本主义制度所给予他们的、唾手可得的利益,去关注车间、工棚和花柳巷里的那些“活动的胃”呢?
由劳动分工与分配方式带来的异化,最终也只能通过对劳动分工与分配方式的革命得到解决。就像本文之初引用马克思讲的那个笑话一样,将异化问题寄望于道德救赎,好比在行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上,有个人既不出力排水,又不设法逃生,反而在甲板上高声疾呼,叫大家一起祈祷奇迹的发生。重力绝对不会因为这些人的悔悟而消失,一种宗教式的道德充其量只能让他们在溺死的时候相信自己将奔赴天国,对于现实问题的解决没有任何助益。自此,马克思完成了对本书理论旨趣论述的准备工作。在接下来的的部分(第一卷的第三、四部分),以对意识形态更迭的物质性与暴力性,对革命产生的前提条件和必然性的论述为卷轴,他展开了波澜壮阔的(同时也是粗枝大叶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画卷。(文/低端盲流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