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是梅花的天下。我这屋内虽有洋牡丹层蕊叠瓣,绿菊临枝,又有玫瑰繁华,百合吐芳。但,无一能及得上一支清瘦的梅,它虬枝素蕊,寒香傲雪,偏隅屋内一角,却添得满室芬芳。瞥一眼,便叫人又想起那日的卖梅人来。
近来的戎州城,雾霾喧天,晨起时一呼一吸间都觉沉重。行至江水畔,忽觉有暗香迎面而来,抬起眼,便瞧见了那举梅而来的卖花人——一高一矮,一老一小,一黑一红,像是祖孙二人。
先是好奇他们这举梅的姿势,略想了想,倒怕是这位老伯和这小小的姑娘皆是一个惜花之人,斜拿着怕素瓣掉落,故而拿得高高的,举得极其周正。又或许他们明了梅花高举,能叫暗香在风里飘得远些。真真儿是以梅香为饵,诱得如我这般的爱花之人,上得他的钩。
老大爷戴天灰色毛线帽,着青布大褂子,足下一双墨黑色的绒面儿布鞋,眼里有深邃的光,倒有些像个旧时的私塾先生,这一身装扮,倒和清瘦高洁的梅花正配,叫这冬日灰蒙蒙的雾霾天里,生出些莫名的景致来。忽得便叫人想起陆游那句“一树梅花一放翁”来。
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大红色的羽绒外套裹着清瘦的身子,长发扎得高高的,两腮被寒风吹出红梅一样的粉色来,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盯着手中的红梅花束,有笑意盈波。
有人说,梅花虽清瘦灵动,却也深沉凝练。而这年迈的卖花老人,举梅而行,可不就正应了“梅之深沉凝练”这一风姿。而那小小的孩童,红衣粉面,笑意清浅,可不就又应了梅花“清瘦灵动”的风骨。真真一副晨间好“梅”景。
又兼想起前日读红楼,正至"卢雪广争联即景诗"这一回目,说道薛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粉妆银砌的山坡上,丫头在她身后抱了一瓶大红的梅花,美人、美景、梅花。众人皆叹比老太太屋里的那幅《艳雪图》还要美上三分。闭眼一想,自个儿眼前的这一画卷,竟也不输给曹雪芹笔下的“雪中美人梅”,反而又更在清峻中,多了一丝市井温情。
我们且继续说那卖花的祖孙二人。只见老爷子身后背着巨大的竹编背篓,篓中盛装的梅花枝参差着,冒出头来。横斜清瘦的枝,素瓣掩香的蕊,清透如玉的朵,盘枝错节着,在老人的身后铺陈出一道精致的背景来。桥下长江之水滔滔而过,虽映不出我们仨儿渺小的影子,但也足够叫人想起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如诗画面来。
“姑娘买支梅花吧!香得很。”老爷子将手中的梅花向我一举,裂嘴而笑,露出满口“老实巴交”的牙来。惊得我脑中种种如诗美画轰然而塌,与他和他的梅,快步的擦肩而过。走得几步,又有寒香入骨,到底没忍住,又回转身叫住了他。
“多少钱一支?”
“小的十块,大的十五块。”老爷子伸手从背后的竹篓中粗鲁的抓过一支大一些的梅花,将两只花凑在我跟前让我挑。我瞧着一瞬间落了满地的腊梅花,不禁讷讷地想道:先前是谁说这老伯亦是一个惜花之人?果真的,他将那梅花高举,不过就是为了以花香为饵,诱我这样的人上钩而已。
是了,若果真是个惜花之人,又怎忍让那虬枝离根,任残香飘零在这昏暗的市井间。想那黛玉将那离枝的蕊瓣,葬入生养它的土中,将香魂收敛,免它无枝可依,免它零落俗世,方才是真正的惜花之人呀。
但下一瞬间,那红衣的孩童忽然弯下身去,伸出冻得红彤彤的右手,一朵一瓣的将零落在地上的梅花捻入手心里,因穿得厚实,小小的身子显得有些笨拙。她抬起玲珑粉面,笑盈盈的摊开手心,将掌中的残梅展示给我和他的爷爷看。点点红梅,在她白皙的手掌间,如同粒粒朱砂痣,剔去了凡俗的烟火气,竟让人觉着比开在梅枝上还要好看几分。
甚暖。我于是忍不住亦蹲下身去,和她一起捡拾地上的残梅,心下想到,它们正可以装饰插梅的玻璃瓶,亦免去无枝可依的寥落,又将清峻风骨以另一种姿态重新镌刻,何乐而不为?
残梅小瓶 每日喷洒清水三分,愿其能存活得久些
卖花老伯虽不是惜花之人,然他的孙女却是了。当然,这些都怨不得卖花的老伯。这俗世之间,谁人不是为了生而存,俗与雅,原都是在个人的一念之间。小小少女,心下尚未染世俗之气,惜花怜花想来亦是天性。而那粗布棉衣的老伯,如是黛玉一般生在闺阁中的千金,或许亦是一个戴锄葬花,吟诗诵魂的雅士也未可知。
杳杳市井间,有人生百态,谁,又能一眼看破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