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这是他最常说的一句话。而且,一说就是二十年。
唯一的不同,是二十年前,他说这话的时候,理直气壮,语气中满是自豪。二十年后,同 样的话语中少了坚决,却多了一缕出于自尊的忐忑,出于无奈的犹疑,让人感觉酸楚,也 让人惊觉他的衰老。
他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也是一个建筑匠人,被称作“手艺人”。靠着一把瓦刀,他体体面 面地把七个儿女供养成人。这一方面源于他的劳作不辍,另一方面源于他的省吃俭用。二 十年来,除了逢年过节或来了客人,他顿顿都是老馍老饭,桌上的菜永远是一碗腌香椿。
每次想给他留一点儿钱,他都是一叠声地嚷着:“不要,不要。”
面对他的推辞和紧让,常常会觉得不忍和心酸。因为他已经八十多岁,因为他从不向儿女 张口,更因为他不是别人,是我的公公。
可是,一位八十多岁的中国农民,不靠儿女养老,又能靠谁呢?所以很不理解他的“不要 ”。直到有一天,和爸爸谈起他的固执,爸爸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好娃哩,老子给娃要 钱,比吃屎都难。”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民谚,震惊,而且难过。同时,也清晰地触摸到他“不要”背后的千难 万难。
他惯于付出,但并非不识金钱。记得当初我妈妈生病住院,他急急地送来一千元,爸爸不收,他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到了医院,钱就是命。”记得我的孩子满月了,他递给我五十元,说;“你嬷岁数大了,看不了娃,这点钱给娃买个学步车吧。”记得他要给人上礼但钱不便宜,借了我一百元,过后非要还,我不要,他又让儿子转给我,并捎话说:“
兄弟妯娌多了,我一碗水要端平。”一直到八十多岁,他还劳作不辍,婆婆病了需要人服侍,他才呆在了家里,但一日三餐,扫地抹桌,也是不得停闲。
对别人,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儿女,人情礼数他一样看重;对自己,则一切从简,能免则免。时间长了,成了习惯。不仅是他的习惯,也成了儿女的习惯。似乎没有人想过,他一年比一年老了,而且没有积蓄。
老而贫,是世上最辛酸的痛。最冤的是,他不是没有付出,是只知付出,且付出的彻底而没有后路。
辛苦一生,他不求回报,但并非不需要回报。
二十年前,他坚决而自豪的“不要”,让我尊敬;二十年后,他忐忑而犹疑的“不要”,让我心酸。
他拙于表达,但并非不懂感情。当我给他买了助听器的时候,他说:“快要入土的人了,花这钱干啥!”但我知道,他是高兴的,否则就不会让人教他使用;当我要给他洗衣服的时候,他说:“咋能让你洗?”可是我知道,他是愿意的,否则就不会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水;当我主动放弃以使他在分家的争执中解脱时,他说:“一样的娃,使不得。”可是我知道,他是欣慰的,否则就不会到处张罗想再买一块地基。
常常想,为什么父母一生完全的付出,竟换不来晚年在儿女面前的理直气壮?甚至常常,不能有尊严地老去?
是政策制度的缺失,还是世态人情的炎凉?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个人不管到了怎样的绝境,有父母在,就不至绝望。
既然有这样的缘分,就该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