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南昆一六四四桃花扇

看南昆的戏总有深深的激动，时而各种思绪齐齐上涌，时而头脑只剩大段大段的空白。每一次这样的感觉失控，都是我觉得极为幸福的时刻，那种隐秘的欢喜无以复加，只觉得生命的际遇如此妙不可言，强烈到其他事物全都麻木。

尤其是作为一个常年OT出差的上班族，素来平静的内心几乎没有波动，一切都因果相连，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但从社会角色中脱离出来，遇到触动内心的美，就是那样惊涛骇浪的激动，觉得内心热烈地燃烧起来。因为突如其来，因为不可复制。

梨花如雪柳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从香君的这一开场，我就已被点燃，是似曾相识的婉转，又仿佛开始了一个全新的梦境。拾翠的开篇，是明亮柔婉的，侯方域听闻了香君的美妙歌喉，顿觉魂飞魄散，他忐忑并且欢欣，满脸都是不自觉的羞涩笑意。初识试探的忐忑，喜结良缘的甜蜜细腻，儿女情长的旖旎柔软很快就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渐渐走向了它早就注定的结局。

所以它不是一个才子佳人的单薄故事，放在整个时代洪流中的个人情感，才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它讲的是家国天下的担当和抱负，讲的是那一个时代的消逝，每个人的家世脾性，都在这样的消逝中打磨出独有的光亮来。

侯方域，世家子弟，文坛领袖，他有的是一腔热情和风流倜傥，却只落得个书生意气浓，豪情满怀空。若是在盛世，侯方域这样的存在对家国是非常好的点缀和包装，但若是在乱世，他的高调只能是加速毁灭。一个连自己都不能周全的人，又何谈周全其他人、周全家国天下？

比起香君的决绝坚定，侯方域的柔软犹疑显得懦弱而没有担当。可惜了李香君，乱世红颜，品性孤高，她爱的是家国为大志在天下的英雄，却遇到了空谈国事随波逐流的书生，芳心错付，吾谁与空。

爱情是美的，虽然无关对错，却还是值得唏嘘慨叹。

如果香君选的是一个懂得周全自己也懂得周全她的人，便不会血溅桃花扇、受尽各方豪权欺凌、苦苦追觅却孤了余生。侯方域这样骨子里懦弱又不懂得世事的人，绝不是良人。尽管他风流俊雅，处处显赫，但他骨子里却缺乏对自己和整个时代的把握，只能任着自己的性子随波逐流，却不能收敛和顾全大局。

而史可法他们的牺牲，所谓的忠孝节义，又真的有意义吗？我始终认为真正的爱国是做有实质效益的事以维护国家利益，而非自我消耗，徒增彼方实力。就算只从战术而言，上兵伐谋，从根源上已经决定了的事，又何必在末节上死缠呢，有的牺牲，是毫无意义的，甚至会有反面的连带效应，扬州十日那样的惨烈，是真的对那些平凡的人有益的事吗，还是只不过一场披着华丽外衣的道德劫杀？

一个英名的成就，背后有多少无辜人的鲜血和多少家庭的眼泪。也许他可以为自己的命运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脾性使然，但他却不能不为更多的个人做周全的大局考量，在那么多人的生命面前，大势已去，根基早失，一己名节真的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史可法可以算一个英雄，却绝非枭雄，他的选择带有太多个人的脾性，而非抛开个人纵观全局的考量。很多时候领导人的作风会决定整个集体的结局，他是很英勇，但整座城池都跟着一起毁灭。这真的值得颂扬和模仿吗？

马士英阮大铖之流，自然是唯利至上没有节操，就算一时上位，也难以善终，因为人心向背，自有公断。倒是杨文聪这样人，才足够智慧地在现实中最大限度地维护自己的原则，将妥协与坚持平衡得极好，也保护了更多的人。

能够平衡好内心与外界的人，能平衡好坚持与妥协的人，能有道亦有术的人，才真的是有大智慧的人、可以周全大局的人。做事做人，从来都是缺一不可，两者都做好了，还要有超脱小圈子的智慧和敏锐大气的眼光，天时地利人和，机缘太重要。

但就算这些内在的东西全被抹去，这出戏仍然是十足十的好戏。

笛声、琵琶声、鼓声、笙乐太过美妙，婉转大气又甜润，确确实实有余音绕梁之感。实在是好，实在是难忘。

龚隐雷的香君艳丽无双、清雅无俦，身姿曼妙，举手投足都是让人难以移开注视的美。

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整个人都散发着明晃晃的光亮来，实在是美艳夺目，又优雅柔婉、丝丝入扣。

她穿着轻软的緑罗衫，迈着细碎的步子缓缓从幕后的那一片阴影中走到半明半暗里，再走到光亮的台前，那柔婉幽静的神情，那曼妙动人的身段，真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

她一个字都未曾启唇，她没有站在舞台的中央，但她只是微微动一动，或者根本就静止不动，全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去了。

她穿着白色的长衫，在渐渐暗去的灯光中远去，那优美动人的背影，就那样深深刻在我心里。

而石小梅，她的侯郎风流俊雅毫无脂粉气，结尾的孤绝深情压倒全场，连那样夺目的龚隐雷在她旁边，都很难分得她的气场和魅力。她明明演的是个懦弱书生，但那茫茫世界，孑然一身的孤独感，铺天盖地直入内心，无处可逃。

她实在是太入戏，太认真，每一丝一毫的拿捏是那样随手拈来，但却看得出十分的功力和十分的认真，她就是侯郎，她把每一个在场的观众，都带到了一六四四，歌尽南朝扇底风。所以，会有十分的触动，以至于，心动念起，不可忘却。

李鸿良，在那样耀眼的主角旁边，只要他一出场，马上就会抢戏。

我终于知道，原来有的舞台魅力甚至可以超越我原有的审美。形式都被跨越，那种感觉却是如此真实而无可替代。

你知道什么力量是最强大最无懈可击的吗？

是美，直抵内心的美。

目弛神迷，心动念起。一刹便一世。

二零一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