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塑料包装的褶皱声在安静的便利店里格外清晰,时子苓盯着货架上打五折的金枪鱼饭团,指尖在价签上按出一道浅痕。
保质期还有三小时,刚好够她步行回家的时间。
这是她雷打不动的周三惯例,像给生活按了个廉价的暂停键。
“还是喜欢挑临期的?”
冷淡的声线撞碎暖光里的沉默,时子苓指尖一颤。
灰蓝色卫衣下摆掠过她余光的瞬间,记忆先于理智翻涌:三年前暴雨夜,也是这样的衣角沾着水珠,那人站在宿舍楼下举着伞,说“过期的饭团吃了会胃痛”。
她猛地抬头,撞上梁珂微弯的眼尾。
他掌心躺着罐草莓牛奶,铝罐边缘凝着的水珠正沿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她褪色的帆布包上。
“便利店阿姨说,你每周三都来买最后一排第二个货架的饭团。”他晃了晃牛奶,嘴角弧度和三年前偷藏她考研资料时如出一辙,“半价区,金枪鱼味,加热三十秒。”
时子苓喉咙发紧。
手指在饭团包装上掐出月牙印,她听见自己说:“梁先生很闲?”
“在等一个人。”梁珂把牛奶塞进她手里,铝罐的凉意渗进掌心,“等她发现,有些东西过期了反而更值钱。”
自动门开合的蜂鸣声里,时子苓跟着他走出便利店。
春夜的风卷着细沙掠过脚踝,她忽然想起分手那天他也是这样走在左前方,西装革履的背影比夜色还要冷。
而现在,他卫衣口袋里露出半截耳机线,还是她送的星空蓝款。
“耳机借我。”她鬼使神差地开口。
梁珂顿住脚步,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了划。
熟悉的钢琴前奏涌进耳蜗时,时子苓浑身僵住。
是她三年前设的晚安闹铃,《卡农》的第78秒,那个曾让她在深夜蒙着被子偷笑的段落。
“你还留着?”话出口才惊觉语气太软,她慌忙低头咬饭团,金枪鱼混着沙拉酱在舌尖化开,咸得发苦。
“手机换了三部,铃声没换过。”梁珂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尖,“睫毛上有雪花。”
时子苓猛地后退半步,后脑勺撞上便利店的玻璃门。
四月的夜哪来的雪?
但指尖触到眼角时,确实沾了点湿润的凉意。
大概是刚才低头时,暖气烘出的细汗。
“还是这么容易脸红。”梁珂笑出声,指尖悬在半空没收回,像在等她躲进他掌心。
这个姿势太像三年前的平安夜,他也是这样替她拿掉围巾上的雪花,然后低头吻她冻红的鼻尖。
“我们不是说好——”时子苓别过脸,盯着他卫衣左胸的洗水标,“不吃回头草。”
“草要是自己长回来呢?”梁珂忽然转身,沿着路灯昏黄的步道往前走,声音混着风声飘过来,“你走的第七百二十三天,便利店换了新的关东煮机器,你最爱的萝卜总是煮太烂。”
时子苓的脚步不受控地跟上。
他说的每个细节都像精准的刺,扎进她刻意封存的记忆:比如她曾在他公寓冰箱贴过便签“萝卜煮15分钟最佳”,比如他总在她痛经时煮加陈皮的红糖水,比如分手那晚她摔碎的陶瓷马克杯,杯底刻着“时子苓的专属晚安”。
“所以你每天来便利店蹲点?”她追上他,看见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耳机线接头。
那是她当年咬出来的齿痕。
“只是来买草莓牛奶。”梁珂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三罐整整齐齐码着,“直到今天看见某个笨蛋对着过期饭团发呆。”
滨江道的风突然变大,吹得路灯在江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时子苓望着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锁屏壁纸刺得她眼眶发疼。
是她趴在他肩上睡觉的照片,嘴角沾着没擦干净的草莓冰淇淋,背景里的电子钟显示2022年4月14日23:59。
“本来想在零点求婚的。”梁珂的声音轻得像江面上的雾,“结果你在15号凌晨发了分手短信。”
时子苓猛地抬头,撞见他低头时露出的无名指内侧。
淡黑色的纹身像道伤疤,刻着“4.15”。
那个她永远记得的日期,她发完短信就关机的夜晚,他在医院守着突发心梗的父亲,手机没电前最后一条未发送的信息是:“阿苓,等我解释。”
“梁珂,你……”
“要去看星星吗?”他突然指向远处观景台,像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和以前一样,背靠背数北斗七星。”
时子苓跟着他踏上台阶,后背贴上他温热的脊背时,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江风送来轮船的汽笛声,她数到第七颗星时,忽然想起三年前争吵的片段:“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阿苓,有些事说了只会让你更难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天气预报:“明晚降温,记得穿外套。”
她盯着屏幕上的“晚安”表情,突然想起梁珂曾说过的话:“以后我就是你的天气预报,提前三天告诉你会不会下雨。”
“数到几颗了?”梁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七颗。”时子苓咬住下唇,“和以前一样。”
“不一样。”他忽然转身,指尖掠过她手腕内侧的小痣。
那是他以前总说“像颗迷路的星星”的地方,“以前数星星时,你会偷偷抓我的衣角。”
时子苓猛地缩回手,却撞进他深潭般的视线里。
便利店暖光映着他微乱的刘海,像极了那年她考研失利,他陪她在操场跑圈时的模样。
那时她以为,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过期,比如他眼里的光,比如那句没说出口的“我永远在”。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便利店的促销短信:“临期商品买一送一,活动截止至00:00。”
时子苓低头看表,23:47,距离他们重逢,刚好47分钟。
“该回去了。”她往后退半步,帆布包带子勒得肩膀发疼,“明天还要上班。”
梁珂没说话,只是把剩下的两罐草莓牛奶塞进她手里。
铝罐上的水珠已经凝结成细流,沿着她手腕往下淌,像谁没掉完的眼泪。
“晚安,阿苓。”他转身时,卫衣背面的印花在路灯下若隐若现。
是她大学时随手画的简笔画,一颗歪歪扭扭的草莓。
时子苓攥紧牛奶罐,看着他的背影在街角转弯。
江风送来远处的钟声,第一声敲响时,她忽然想起分手那天,他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以后的每个晚安,我都会替你留着。”
而现在,她口袋里的手机正在震动,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今日最低温10℃,适合喝草莓牛奶。”
便利店的灯光在身后熄灭,时子苓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23:59。
临期的饭团还剩最后一小时,而有些东西,早在三年前就过了保质期。
……
手机在掌心烫出个坑时,时子苓正站在便利店门口看路灯次第熄灭。
梁珂发来的地址躺在对话框里,像块烧红的炭。
“滨江路19号302,密码是你生日。”
她盯着“你生日”三个字,指甲掐进掌心。
那串数字曾是他们合租公寓的密码,分手后第七天,她收到物业通知:密码已重置为“415”。
凌晨一点的楼道静得能听见电梯钢丝绳的摩擦声。
时子苓输完最后一位数字,门把手转动的瞬间,薄荷味的洗衣液香扑面而来。
和三年前他晾在阳台的白衬衫一个味道。
玄关鞋柜最上层摆着她落下的草莓拖鞋,鞋面绒毛被刷得发白,左脚鞋头还留着她咬过的牙印。
时子苓喉咙发紧,听见厨房传来水烧开的咕嘟声。
“冰箱里有速冻饺子。”梁珂从厨房探出头,手里攥着她当年送的小熊隔热手套,“荠菜猪肉馅,保质期到今天中午。”
不锈钢锅里浮着六个饺子,正是她教他包的“元宝形”。
时子苓盯着冰箱贴满的便利贴,每张都是她朋友圈的截图:去年她加班到凌晨发的月亮照片,下面用红笔写着“笨蛋,凌晨三点的风会让你偏头痛”;
上个月她晒的新围巾,角落画着简笔草莓配字“毛线针数错了,左边比右边多三针”。
“你监视我?”她指尖划过那些字迹,墨水还带着淡淡的薄荷味——是他惯用的钢笔水。
梁珂把醋碟推过来,瓷勺碰到她惯用的蓝边碗:“只是怕你饿死在没人管的日子里。”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马克杯边缘,杯底“专属晚安”的刻字在灯光下闪了闪,“就像现在,你明明胃痛还吃冷饭团。”
时子苓咬住饺子,滚烫的汤汁烫到舌尖。
他还是记得她吃饺子要沾三滴香油,记得她左手拿勺时手腕会往外翻。
这些细节像细密的针,把她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扎得千疮百孔。
“密码为什么没换?”她突然开口。
梁珂盛汤的动作顿住,水汽氤氲中,他无名指的“4.15”纹身若隐若现:“想着万一哪天你迷路了,至少能找到门。”
他低头吹凉汤勺,蒸汽模糊了眼睛,“结果你连朋友圈都设置成三天可见。”
手机在餐桌上震动,是“未婚妻”来电。
时子苓看着梁珂指尖在屏幕上按了又按,直到铃声变成忙音。
她假装低头夹饺子,余光却看见他锁屏壁纸换成了她去年在便利店拍的照片。
她穿着米色风衣,手里攥着临期饭团,嘴角沾着没擦的沙拉酱。
“你要结婚了?”话脱口而出时,时子苓才发现自己捏碎了饺子皮,肉馅混着醋汁淌在瓷盘里。
梁珂没说话,转身从抽屉里抽出本备忘录。
泛黄的纸页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时间轴,2022年4月15日那栏写着“父亲手术日,阿苓提分手”,2025年4月15日旁边标着“订婚宴,12:00”。
“联姻协议上周签的。”他指尖划过“未婚妻”三个字,墨迹比其他字重了几分,“她父亲能给我爸的医疗团队注资,条件是……”
“所以你每天来便利店,是在做告别仪式?”时子苓打断他,视线落在备忘录最后一页。
贴着张便利店收据,日期是2025年4月15日0:03,商品栏写着“草莓牛奶×3,金枪鱼饭团×1”。
梁珂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像那年她发烧时他敷在她额头上的毛巾:“昨天在便利店看见你时,我本来想走完这48小时就再也不联系。”
他喉结滚动,“可是你挑饭团的样子,和三年前在宿舍楼下等我送伞时一模一样。”
时子苓猛地抽回手,撞翻了装醋的小碟。
深褐色液体在白色瓷砖上蜿蜒,像道永远擦不掉的疤。
她想起刚才在玄关看见的鞋架,除了她的草莓拖鞋,还有双崭新的女士皮鞋,鞋跟处贴着“37码”的标签。
她从不知道梁珂会记得别人的鞋码。
“所以那些巧合,都是你算好的?”她盯着他卫衣口袋里露出的耳机线,突然伸手抢过他的手机,“包括这首《卡农》,其实是你和‘未婚妻’的谈判录音?”
屏幕在解锁瞬间亮起,相册最新一张照片刺得她眼前发黑:梁珂穿着定制西装,身边站着位戴珍珠项链的陌生女子,背景是医院VIP病房,床头卡上写着“梁建业冠状动脉搭桥术后”。
“阿苓,你听我说——”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条短信:“梁先生,您父亲明天的进口药已送达住院部,请注意联姻协议第三条约定。”
备注名是“未婚妻”,后面跟着个红色感叹号。
时子苓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她想起便利店遇见时他说的“有些东西过期了反而更值钱”,原来最过期的是她的天真。
以为重逢是命运眷顾,其实是他偷来的48小时缓刑。
“三年前你为什么不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父亲病重,你要联姻,这些我都可以陪你面对的!”
梁珂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陪我面对?你连自己过敏时都不肯打电话的人,怎么面对家族联姻这种烂事?”
他抓起餐桌上的草莓牛奶,铝罐在掌心捏出凹陷,“我怕你知道后,连最后的回忆都要烧成灰。”
时针指向22:59。
时子苓望着墙上的挂钟,突然想起他们曾经的约定:每天0点前必须互道晚安,否则罚洗一周碗。那时她总故意拖到59分才发消息,看他慌慌张张打字的样子。
“所以你现在要罚我洗一辈子碗吗?”她轻声问。
梁珂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眼里闪过三年前的光,像她第一次说“我喜欢你”时那样。
但很快,那束光熄灭了,被备忘录上的联姻协议、手机里的住院照片、玄关的女士皮鞋压得粉碎。
“阿苓,”他伸手想碰她的脸,最终停在半空,“明天中午12点,我会穿你选的藏青色西装。”
他指腹划过她手腕的小痣,“就像你当年说的,结婚要配藏青色,显得人稳重。”
时子苓突然想起,那是他们窝在沙发看《老友记》时随口说的话。
她盯着他卫衣上洗旧的草莓印花,终于明白这个图案为什么总比记忆里小一圈。
这是他照着她大学课本涂鸦,重新绣上去的。
“晚安,梁珂。”她转身走向玄关,草莓拖鞋的绒毛蹭过脚踝,“以后你的晚安,留给能穿37码皮鞋的人吧。”
他没说话。时子苓摸到门把手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回头看见他捧着本相册,第一页是她大学毕业照,背面用钢笔写着:“阿苓的每个明天,都该比今天快乐。”
凌晨0点的钟声响起时,时子苓站在公寓楼下。
夜风卷着传单掠过脚边,她摸出手机,把梁珂的号码拖进黑名单。
最后一眼定格在他的对话框,停留在半小时前的“等我煮完饺子”。
手机突然震动,是条定时短信,来自陌生号码:“4月16日,晴,最低温8℃,记得穿外套。”
发送时间是2025年4月15日23:59。
时子苓抬头望向302的窗户,灯光在瞬间熄灭。
她想起三年前分手那晚,她也是这样站在楼下,看他房间的灯亮了整夜。
原来有些晚安,从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未完成的句点。
便利店的方向传来促销广播,临期商品开始新一天的打折。
时子苓把没喝完的草莓牛奶扔进垃圾桶,铝罐碰撞的声响里,她听见自己对三年前的自己说:“原来过期的不是饭团,是我们以为永远不会变质的‘以后’。”
街角的路灯突然熄灭,黑暗中,她摸到手腕内侧的小痣。
那颗曾被他称作“迷路星星”的印记,此刻正随着心跳微微发烫。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像谁没敢说出口的“再见”,散在凌晨三点的江风里,永远到不了对岸。
【完】